9、斗角钩心(八)
西羌派遣的使节是祁翟,这在他抵达京都之前便已通报过了,因此何容锦看到祁翟时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诧之情,而是恭恭敬敬地行礼。 祁翟看似向额图鲁回礼般地微微侧开了身子,笑道:“小可汗府中果然藏龙卧虎,两位一看便知非寻常人。” 确珠道:“这是府中总管,何容锦和额图鲁。” 祁翟生涩地念着两人的名字。 确珠道:“何容锦深谙西羌语,若使节不弃,就由他来带路。” 祁翟挥退自己从西羌带来的译官,看着何容锦含笑道:“那就有劳了。” 何容锦用突厥语抱拳道:“断腿之人招呼西羌尊贵的使臣,未免有失国体。” 确珠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。 祁翟目光不经意地在两人之间一转,笑眯眯地转身指着门道:“突厥的门倒是与我西羌极为相似。”他说的是西羌语,在场除了祁翟本人之外,只有他随身带来的译官和何容锦才听得懂。译官之前已被祁翟挥退,此时自然不会再贸贸然上前,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何容锦身上。 何容锦暗叹了口气,将他的话用突厥语说了一遍。 确珠微笑道:“这更说明突厥西羌两国乃是兄弟之邦。” 祁翟道:“小可汗所言甚是!” 两人相视大笑。虽然两人交流需要人来解释,笑容却无需。 确珠在前领路,祁翟紧随其后,额图鲁推着何容锦的轮椅与译官一同走在最后。 突厥府邸并不似中原人那般讲究,走走便到了头。确珠将他安排在何容锦房间左近,祁翟非常潇洒地打发走了译官。这倒是让确珠大吃一惊。毕竟祁翟语言不通,打发走自己的译官无疑是将他在府中的口耳都交给了小可汗府,这可以说是莫大的信任,因此在祁翟提出要叫两个用惯的下人与自己同住时,确珠一口就答应了。 “小可汗日理万机,不必陪我,就请这位总管陪我说说话吧。”祁翟道。 确珠的确想将祁翟在府中的言行向沙纳利回报,因此顺手推舟答应了下来。临走时,他对何容锦道:“西羌使臣关乎突厥与西羌的友谊,务必令使节感到宾至如归。” “是。”何容锦低声道。 确珠盯着他垂下的头,还有些话想交代,但有祁翟在侧,始终不能畅所欲言。 确珠和额图鲁走后,房间便只剩下祁翟和何容锦两个人。 祁翟走到门边上,小心翼翼地听了会儿动静,才转身朝何容锦行礼道:“祁翟见过赫骨大将军。” 何容锦低着头,毫无反应。 祁翟道:“大将军受苦了。” 何容锦发出了轻轻的鼾声。 祁翟嘴唇动了动,最终叹息一声,转身在椅子上坐下,静静地等候何容锦主动醒过来。 这一等,便是一个下午。 至傍晚,确珠亲自邀请祁翟共进晚膳。 祁翟听不懂突厥语,回头看何容锦,却发现他不知何时醒了,面带微笑地翻译着。 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祁翟看了何容锦一眼,举步出门。 确珠挥手,身后的仆役立刻上前帮何容锦推轮椅。 像这样的晚宴何容锦自然不能上桌,只能坐在两人中间充当译官。 祁翟表现出对突厥风土人情的兴趣,不时提出疑问,确珠一一耐心解答。 一顿饭吃得虽久,却甚是愉快。 饭后,门房禀告说两个人自称西羌使臣,要见祁翟。 祁翟道:“定然是我随身仆役到了,让他们在我的房中等候,我这就回去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或者,还是让他们先见见小可汗?” 确珠不以为意地笑道:“使节舟车劳顿,十分辛苦,我就不打扰使节休息了。”说罢,招来仆役送他回房。 祁翟临行前看了何容锦一眼,见他没有跟来的意思,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,转身回房。 确珠等他走后,才道:“过来吃吧。” 何容锦解下葫芦喝了一口道:“我只馋酒,不馋美食。” 确珠皱眉道:“空腹喝酒伤身。” 何容锦道:“不喝酒伤心。” 确珠道:“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,你还不曾如此嗜酒。” 何容锦道:“未入小可汗麾下时,我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天天打酒喝。” “如此说来,倒是我害了你?” “不,小可汗阻止了一个盗酒贼。”何容锦举手要喝酒,却被确珠按住。 确珠抓起一块肉送到他的嘴边。 何容锦伸出左手将肉接过来,才塞进嘴中。 “今晚子时之前,我都会留在书房,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。”确珠起身,“谈心亦可。” 恐怕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谈心……而是当心。 何容锦摸着葫芦,眼中阴云密布。 夜深。 人静。 子时未至。 何容锦房间的门被轻轻打开。他一只手拿着傍晚命人找来的木杖,一颠一颠地跳出门外,然后轻轻地掩上门。 圆月当空,白光如霜。 这样的时候自然不利于夜行,但何容锦已经不能再等下去。 他拄着木杖正要跃上屋顶,耳里却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,心中一动,立刻转身推门。但为时已晚,确珠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那头传来,“如此深夜,总管想去何处?” 何容锦慢慢地转身道:“辗转难眠,想起小可汗曾说过我若有事可来找你,便想着去书房与小可汗把酒谈心一番。” 确珠道:“那为何走到门口又回转?” 何容锦道:“我突然想起小可汗说过子时入睡,看看天色,子时将近,不敢打扰小可汗休息。” 确珠道:“你的理由倒找得很好。” 何容锦道:“我说的话,句句都是实话。” “是么?包括你下阶梯时一脚踏空摔断了腿?”确珠道。 何容锦道:“人有失手,马有失蹄,人生在世难免做几件连自己都不愿意想起的蠢事。” 确珠道:“你真以为我眼拙得连腿上是摔断还是打断都看不出来吗?” 何容锦道:“伤口千万,总有一两例是特殊的。” 确珠慢慢地走到他面前,皱眉道:“你究竟在怕什么?” “怕?若说怕,我唯一怕的就是没酒喝。” 确珠道:“禁令我已收回。” “多谢小可汗。” “那你离开的心思是否也该收回呢?” 何容锦道:“我不懂小可汗的意思。” “从你放手盛文总管的要务,处处指点新人起,我已知你心中所想。”确珠压低声音,一字一顿道,“但我没想到,你竟然真的会下决心离开。” 何容锦垂眸道: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” 确珠深吸了口气,似乎在做一个相当为难的决定,半晌方道:“若我,希望你留下呢?” 何容锦抬眸,看着他眼神灼灼地望着自己,猛然惊觉当日的误会已经演变得不可收拾。想要解释,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。因为澄清一个,便要承认另一个,这比澄清更让他难以接受。正在左右为难之际,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。 一个熟悉得令他毛骨悚然的脚步声。 确珠抬起手,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道:“容锦,我希望你留下来。” 由于心头猛震,等何容锦反应过来时,确珠的手已经收了回去。“夜深了,莫要晚睡。” 他缓缓离开,只留下脸上陌生的触感,以及…… 来自身后的、难以忽视的滔天之怒。 “原来,这便是你留在突厥的原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