狼跋(十)
朱星离摸摸下巴,“封重,你说说。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,封重看看面色严肃的太子,再看看兀自喝酒的师父,慢吞吞地起身,“岁贡皆用鹿璃,鹿璃便会涨价。相应的,金银就会变得不值钱。除却自己有矿的朱家,其余诸侯要向属臣征收更多的金银以换取鹿璃,属臣便只能向百姓多收税金。百姓苦不堪言,终至天下大乱。” 这种说法太子和钟家兄弟都没听说过,很是惊异。 “你怎知鹿璃会涨价?将岁贡中的金银拿去换了鹿璃就是,不还是那点东西。”钟有玉不大明白。 太子也皱着眉头,看向朱星离。 “这有什么不明白的?”林信嗤笑,“因为朱家每年挖出的鹿璃数量是既定的。” “是啊,就好比一家卖烧鸡的铺子,每天只做二十只鸡,大家每人买一只刚好。如今都想买两只,鸡不够,就只能价高者得。”封重尽职尽责地解释。 “说得好!”皇帝封卓奕笑着走了进来,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,拍了拍封重的肩膀,“吾儿当为国之栋梁。” “父皇过誉了。”封重连忙低头,但终究是少年人,得到父亲的夸奖,语调中禁不住带了几分雀跃。 太子下颌紧绷,一言不发。 沈楼看着这一幕,眸色微暗。上辈子六皇子回宫的时候,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,也从未听说过皇帝多看重这位殿下,反倒是太子对封重多有照拂。事出反常必有妖,皇帝如今这般作为,所图为何? 这日下学之后,皇帝便给了英王中书省行走之职,令其每日去中书省将处理过的奏折带到御书房来。 中书省行走,并不是个正式的官职,但接触的政务却非常多,乃是深受帝王信任的人方可以胜任的。 转眼过了八月十五,天气一日冷过一日。 秋闱的热潮散去,墉都城中冷清了许多,沈楼坐在茶馆二楼,听黄阁汇报近来的状况。 “雁丘围杀之后,那一带未再发现蛮人的踪迹。贺六浑是蛮人对勇士的尊称,那人具体是谁难以查明。但属下听闻,斩狼将军温石兰手下有一奇人,身高九尺,力能扛鼎,不知是不是这位贺六浑。”黄阁打从接手了消息网,说话的利落程度突飞猛进。 沈楼单指摩挲着虞渊剑柄,“温石兰,近来可有动向?” “浣星海的消息说,他正在征讨达彦部。”正说着,外面传来了钟有玉聒噪的声音,黄阁便立时停止了汇报,立在一边装柱子。 “怎么坐到这边角小屋里,害我一顿好找。”钟有玉提着一包炒瓜子掀帘进来,身后跟着面沉如水的钟无墨。 “出什么事了?”沈楼看到钟无墨的脸色,开口问道。 “哎,还不是回西域的事。我看皇上是铁了心要等到我俩及冠再放人了,太子去说都没有用。”钟有玉叹了口气,拉着弟弟坐下,八月十五,叔父钟随风再次试图接他们回去,又被皇帝给驳了。 “听你家属臣说,戎人作乱,现在如何了?”沈楼把茶壶推给钟有玉,让他自己倒茶。 “哎,别提了,西域现在还是一团乱,叔父只会召属臣商议,商议。属臣们各有各的主意,叔父觉得这个也好,那个也好,无法决断,全给耽搁了。”钟有玉心中有气,猛灌了一大口茶。 钟家日渐衰败,他们兄弟却只能困在京城的方寸之地。 沈楼垂目,对于钟家的事不做点评。楼下大堂里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,黄阁出去看一眼,发现是一些读书人在讨论时政,各个争得面红耳赤。 “太子让你包的?”沈楼指了指那些座位,喝茶的那些人都是寒门学子,这几日天天在这昂贵的茶楼里聊天,账都记在了钟有玉的名下。 钟有玉哂笑,“太子要跟英王打擂台,便想了这么个招。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,如此宠着英王,太子能不着急吗?” 皇上怎么想的,林信知道。 看着手中的这份奏折,林信暗笑,总算是来了。 【四域横行无忌,养兵众多,不听号令久矣,长此以往,君威薄,江山动荡,宗庙不存。当行割鹿之律,验岁贡以削诸侯之地……】 与上一世看到的那份半字不差,林信仔细辨认字迹,隽丽有余,力道不足。仙者写字,总会带着些许灵力,很容易写透纸背,这人落笔极轻,应当是个凡人。 竟是个凡人! 封重同样看着这份奏折,眉头紧锁。 “九萦以为如何?”封卓奕问封重。 “此法对于皇权很有利,但要执行起来十分不易。各大家族势力强横,怕是没谁有这个魄力做下去。”封重实话实说。 所谓割鹿之律,就是每年在诸侯交岁贡的时候,严格查验,如果斤两或是成色不足,就割去一部分封地以示惩戒。一次割一县,缓缓图之,长此以往,几代之后,诸侯的封地便荡然无存。 “吾儿当真聪慧,于此道上,太子不及你多矣。”皇帝感慨道。 封重面色微变,忙称不敢,“儿臣不过信口胡言,太子哥哥雄韬伟略,非是儿臣可比的。”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“不必妄自菲薄,朕儿时也非嫡非长。” 这话说出来,意思可就大了。封重不敢接话,装没听到。 “鹿璃乃天下计,此事实为不易。接此重任者,朕会给他无上的权柄,”封卓奕看看低头不语的林信,“英王在中书省行走多时,可有推荐的人选?” 这割鹿之律,几年前就有人提出,完善至今,封卓奕已经有了详实的计划,只是站在人前的那把刀一直找不到。 太子推荐的,如周亢之流,并不能让封卓奕满意。周亢狠辣有余,魄力不足,小户人家出身,对大贵族有天然的怨恨,也有天然的畏惧。 几次谈话下来,皇帝惊喜地发现,林信正是他要找的那把刀。杀二十三个蛮人面不改色;实力强横可以几招打败武状元;孤傲忿狷,与世家子弟自觉保持距离;桀骜不驯,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。 但锋利的刀需要可以掌控的柄,这个柄,就是六皇子。 封重还未反应过来,林信已经单膝跪地,“臣,愿为陛下割鹿!” “林信,你可知这是做什么的?”皇帝站起身来,神色莫测地看着他。 “臣不知,但臣知道,家父所受的皇恩尚未报偿!”林信抬起头,目光坚定地与皇帝对视,仿佛刚出窝的狼崽子,无所畏惧,忠心不二。 “好好好!”封卓奕激动不已地过去,抬手,侍卫捧着一把古旧的弯刀行来,“朕观你尚无灵剑,将这把古刀吞钩给你,以后,见此刀如见朕。” 事情发生得太快,封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,出了御书房才回过神来,抓住林信手里的吞钩,“信信,咱们把刀还给父皇,你不能做这个。” 林信把吞钩夺回来,笑道:“怎么,只需你升官,不许我发财啊?” 封重拦住他,急道:“这财是那么好发的吗?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?”推行割鹿之律,那就是要与所有的诸侯世家为敌! “我知道。”林信低声道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割鹿之律,也就是后来的酌鹿令,是做什么的。推开还要再啰嗦的师弟,直接往东宫跑去。 他又做了坏事了,得告诉沈清阙一声。 沈楼刚从宫外回来,刚进东宫就遇见了前来宣旨的太监,以及腰间挂着妖刀吞钩的林信。圣旨宣布,封林信为割鹿侯,继承父亲林争寒的封地,居列侯之位。赐宝刀吞钩,奇珍异宝无数。 “皇上封我做割鹿侯了,”林信打发了宫人,便蹦到沈楼面前,举着吞钩炫耀,“还赏了我这把刀。” 沈楼眸色沉暗地看着他,缓缓接过那把妖刀,静默良久,狠狠地掼在地上,“林不负,你为什么又做割鹿侯?这个爵位上辈子给你带来什么你不记得了吗?” 林信愣怔半晌,嘴角嗡动,“又?上辈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