伐檀(二)
“我怎么了?”林信蒙了半晌,才小声说出这么一句,垂在身侧的手,忍不住悄悄攥住了沈楼腰侧的衣角。这还是,沈楼第一次主动抱他,让他如何舍得推开,纵使沈楼说出什么不好听的,他也认了。 “你吸走了噬灵,为什么不告诉我?你没有了灵力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沈楼有些失控,在林信看不见的角度赤红了眼睛。 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,林信就躺在那张他们缠绵了几天几夜的床榻上,笑着朝他伸手,“沈清阙,你抱抱我吧。” 沈楼沉默了许久,终究没有上前,只说了一句,“林信,你好自为之。” 几天几夜的荒唐作弄,让他恨透了林信的下作,也恨透了自己的沉迷。以至于决绝地转头离开,没有给他任何的温存。离开了鹿栖台,他才发现自己的灵力恢复了,丹田里的噬灵符咒消失无踪。后知后觉地回去找林信,那人却已经死在攻进“魔巢”的联军手里。 在之后的几年里,午夜梦回,总是看到林信朝他伸出手,或哭或笑,或桀骜狂狷,或虚弱可怜,反反复复对他说同一句话:“沈清阙,你抱抱我吧。” 伸出手去,尽是一片虚无,怎么也抱不到。 听到沈楼提这个,林信有些讪讪,“我做这些,并不是要你感激我。” 那时候沈楼中了噬灵,封了灵脉,他用秘法把噬灵渡到自己身上,也借机占尽了便宜。后来被他人攻进老巢,没了灵力的他就只能任人宰割,死得相当不壮烈。 他这么做,并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,随心而为罢了。好吧,其实是操了一点坏心的,他想让沈楼忘不了他,永远记得他。 “我没有感激你,我恨你!”沈楼收紧手臂,方才林信转身就走的时候,他甚至生出了把人用铁链锁住的冲动。把他牢牢锁在屋里,锁在床上,哪里也不许去,就再也不会消失了。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。 恨我吧,恨总比爱长。想起当初自己说的话,林信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,得到这个隔世的拥抱,他也算是求仁得仁了。 秋风起,垂落了庭前的梧桐叶,两人在木质的回廊边坐下,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。 “我现在是不用报仇了,但我需要权势,我要保封重做皇帝。”林信毫不掩饰地说,酌鹿令很快就要推行,四方诸侯的势力会重新洗牌,而噬灵之祸也将临近,留给他时间不多。 “虽然我不喜欢封重,但我同意。”沈楼点点头。 林信很是惊讶,歪头凑到沈楼面前看他,“我死了之后,封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?”能让堪为天下楷模的忠臣沈清阙倒戈,可不容易。 沈楼看着近在咫尺的林信,眼中禁不住泛起笑意,“也不算,只不过若他登基,大庸就会走上老路,我重生过来也就没有意义了。” “你知道自己会重生?”林信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不寻常来,因为身体倾斜得太厉害,一个不稳就往下栽去,被沈楼眼疾手快地捞进怀里。他便顺势躺下,不起来了。反正这个沈楼他睡都睡过了,没得装,索性把脸皮扔了。 沈楼也没有放开手的意思,就这么抱着他,“嗯,左右我不会再让封章做皇帝,他也不是我的主。所以,你不必……” “哎呀呀,我把一个忠臣良将掰成了乱臣贼子,这可了不得。”林信故作惆怅地说,说罢,自己忍不住偷偷地笑。 他做出这个决定,最怕的就是沈楼跟他决裂。本打算以后跟沈楼慢慢说清楚,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打算跟自己站在一起。就好比准备豁出性命去悬崖上采灵芝,结果灵芝自己掉进了背篓里。 沈楼看着他,也跟着微微地笑。 “信儿!”短暂的温存被朱星离一声怒吼给打断了,林信咕噜一下坐起来,看到师父背后一脸“我已经告状了”的封重,哭笑不得。 “师父,您怎么……哎哎!”话没说完,就被朱星离一把揪住了耳朵。 “我已经听重儿说了,你要做什么割鹿侯,还拿了妖刀吞钩!”朱星离把徒弟拽来,气急败坏道,“我是短你吃喝了,还是不给你铸剑了?” 吞钩是上古传下来的宝刀,但煞气极重,据说是在古战场挖出来的。之前封卓奕想用这把刀,特意拿去给朱颜改看,想要驱除刀中的血煞。但朱颜改也没有办法,只警告皇帝,用这把刀的人,如果心智不坚,很容易被妖刀影响,变得残忍嗜杀。 妖刀,也是朱颜改给起的绰号。 “不是,师父你听说我,嗷嗷!”林信很少被师父收拾,这次装可怜、抖机灵都没用,只能朝沈楼求助。 沈楼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,捡起地上的小剑,弹了弹灰尘,任由朱星离把林信给拎走回炉教育。自己则站起身,去东宫正殿寻钟家兄弟。既然跟林信把话说开,那有些事便可以开始了。 太子正在与东宫官议事,听说沈楼来了,便叫他一起。 “孤正与詹事府商议,想请北漠使臣到墉都来一趟。”太子将方才讨论的内容大致告诉沈楼,“北域刚打了胜仗,若是谈判得当,起码能换来十年太平。” 十年太平怕是困难,沈楼垂目,“殿下想要怎么谈?” “自然是和亲,”一名詹事府少詹事说道,“乌洛兰可汗尚未娶亲,嫁一名公主过去,正是时候。” 如今的蛮人部族已经基本统一,有一位共同的大可汗名叫乌洛兰贺若。英雄惜英雄,玄国公沈歧睿一直想找贺若谈谈,奈何对方一直不见。 “你觉得如何?”太子问沈楼。 不如何,用女人换边境安稳,那是懦夫才会干的事。沈楼抬头,看向太子,“殿下想嫁哪位公主去?” 皇室子嗣不丰,如今适龄的只有先前差点指给沈楼的云熙公主。 几名东宫官对视一眼,还是方才那位少詹事先开口,“臣等的意思是,不如将沈家长女封为公主,这样离得近些。”北漠与北域,本就相连,也不算远嫁。 沈楼瞬间冷下脸来。 “一派胡言!”封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“秋庭乃神箭良将,送去北漠岂不是给蛮人送将军去了!” 那名少詹事立时跪下来,“太子息怒,臣愚钝。” “散了,散了!”太子烦躁地摆手,把一群瞎出主意的东宫官给轰了出去,头疼地揉了揉额角。 “殿下何必忧心,人选之事自有皇上定夺,”沈楼将那把小剑放到桌上,“听说皇上刚封了割鹿侯。” 这小剑,是钟随风送给沈楼玩的,又被沈楼转手送给了林信。如今钟家完全听命于太子,封章只要随手一查就能查出来,他便直接摊开了说。 听到割鹿侯三个字,太子眸色微变,这个位置非常重要,但他推荐的几个人父皇都不满意,偏要选那个与他不亲近的林信。“这事我劝过几次,父皇不听。不过你不必担心,文官提出的这些个策律,针对的是一些尸位素餐的小列侯,于你们沈家没什么妨碍。” 太子也不问沈楼怎么得来的消息,更不问林信扔了小剑做什么,从袖中掏出一枚雕工精湛的弓弦扳指,交给沈楼,“你回去的时候,替我送给秋庭。” 沈楼接过那枚扳指,沉默不语。他知道太子对沈楹楹有意,沈楹楹也并非无动于衷,但这件事他并不想同意。 夜里下起了雨,一场秋雨一场凉,冷风夹杂着水汽飘进屋子里,更显得孤寂。 沈楼翻了个身,看着窗外的雨幕发呆。揭开了身份就这点不好,林信再不会撒娇弄痴,装成少年人来跟他挤一张床了。 窗棱突然发出一声轻响,一道黑影从窗外翻进来,抖抖身上的雨珠子,三两下脱了外衫,蹦跳着窜过来。 沈楼默默拉开被子,那黑影宛如寻找温暖的猫儿,刺溜一下钻进来,拱到他怀里打了个冷战。 两人谁都没提怎么又睡在一起了这件事,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,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接连不停。 “你师父……” “我把想造反的事告诉师父了!”两人同时开口,林信从被窝里冒出头,委屈道,“师父打我,你看,都给我打红了。”说着,拉开内衫,露出肩膀上一片巴掌印。 “……”沈楼别开眼,不去看那一片白皙圆润的肩膀,伸手给他拉好衣裳,“你以后想做什么,先跟我商量一下,有些事你不知道。” 林信抬头看他,笑道:“我凭什么要告诉你?” 黑暗中,沈楼带着笑意的眸子映着忽明忽灭的雨幕,似藏了万千星辰,“你不是一直在告诉我吗?” 你看到我捏碎了贺六浑的神魂了吗? 我骗了皇帝,说不负是因为不负皇恩。 我做了割鹿侯了。 我要造反了。 把自己认为的坏事都说给沈楼听,得到他些许的认同,潜移默化,免得以后算总账让他厌恶自己。林信原本是这么打算的,没想到这沈楼是重生的。 难得有些不好意思,林信呲牙,反将一军,“你明明从小就有记忆,为什么要骗我给你暖床?” 正从容淡笑的沈世子,瞬间红了耳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