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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生(一)

    这些年,大巫操控的贺若,一直不许温石兰靠近,话也与他说得很少。温石兰只以为他因为不能骑马打仗心绪不好,也就恪守君臣礼仪不曾靠近。眼睁睁地看着大汗与他越来越疏远,与大巫越来越亲近。

    “我该死!”温石兰用拳头捶自己胸口,说一句捶一下,“早该一刀杀了那个贱种!早该发现你在受苦!”

    少年时,贺若认他做义兄,他便起誓会护着贺若一辈子,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护住。

    “阿干!”乌洛兰贺若急急地又叫了一声,想上前扶他,却怎么也动不了,四肢皆不受控制,禁不住发出一声嘶吼,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温石兰顿时停下了动作,上前扶住他。

    “魂是移成了,但只有头颅完好,其余部位皆非人,”林信蹲在贺若面前,捏了捏他冰凉的胳膊,“这身躯只能用红线操控。”

    只有头颅活着,能说话,不能动、不能吃东西,活死人罢了。这样活着,未免太痛苦,与那些瘫痪在床的老人无异,唯一的好处是他不需要出恭。

    帐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乌洛兰贺若沉默了片刻,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,用沙哑的声音道:“如此,便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困在灯里十几年,看着重重悲剧发生,却不能说话,若不是他心志够坚,早就疯了。如今可以开口,已然知足。

    林信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“朱先生,可否,让我摸摸这孩子?”贺若转头,看先朱星离。

    众人有些疑惑为何要问他。朱星离摸摸鼻子,勾起了那八根红线,轻轻动了动手指。

    贺若自然地抬起了一只手,盖在林信头顶:“叱奴,阿舅对不住你。”

    大巫常把消息念给他听,他知道,苏苏儿生了个孩子,叫叱奴。也知道,他的苏苏儿拔剑自刎,只为不留给大巫一滴血。

    “自刎?我娘是自刎的?”林信有些吃惊。

    “林争寒找到了鹿璃矿,他们在大荒一户人家那里歇脚,遇上了大巫的信徒……”贺若逐渐恢复控制的脸有了表情,显出一丝痛楚来。

    兰苏知道被大巫找到了,敌不过便立时拔剑自刎。林争寒抱着她的尸身一路奔逃,蛮人还不知道兰苏已经死了,在招瑶峰附近截杀林争寒之后,才发现兰苏的血早已凝固干涸,用不得了。

    林信垂目,缓缓吸了口气。那时候太过年幼,很多事都记不清了,只记得赵坚一路抱着他,临别时父亲塞给他一块玉佩。怪不得母亲没有跟他告别,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了。

    “我的苏苏儿,死去的时候,还在恨哥哥吧?”贺若叹了口气,彼时他依然成了傀儡,没有血可以用,大巫才把主意打到乌洛兰达苏头上。

    “没有,”林信摇头,“娘亲说,舅舅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。”原话是什么,已然记不清了,但在林信的印象中,自己是有个舅舅的,存在于母亲讲的故事里。什么故事早已忘记,但清楚记得,舅舅是个英雄。

    “苏苏儿……”贺若顿时更住了,伸出双臂将林信抱进怀里,握拳轻轻捶了锤他的后背,而后,忍不住笑起来,转头看向朱星离。

    这动作,着实是北漠男人之间常用的,朱星离时机把握得极好,与贺若的心绪不谋而合。

    朱星离得意地挑挑眉。

    被他这么一搅合,悲伤的气氛瞬间没了,众人纷纷坐下来,商量以后的事。

    大巫已死,噬灵之祸顿解,沈楼已经没有再往前打的必要了。京中还乱着,今早皇帝来了旨意,叫封重快些回去。大汗失踪,北漠怕是也乱成了一团。

    “赀虏宥连的背后,有呼罗部和扎彦部的支持。当年那场酒宴,就是他们设下的。我得去灭了这两个部,让草原太平起来。”这般活着虽苦,但有太多未尽的事需要处理,贺若选择暂时这么活下去,请朱星离把操控红线的方法教给温石兰。

    听到贺若愿意活下去,温石兰眼中泛起了光,殷殷地凑到朱星离身边,虚心求教。

    林信摸摸鼻子,这些人都没有怀疑自家师父是怎么玩得这般熟练的吗?移魂其实不需要多久时间,方才那两个时辰,都是朱星离在玩贺若。

    “战场之事,孤明日再与大汗商议。”沈楼并没有促膝长谈的意思,扔下这么一句话就抱着面有疲色的林信走了。

    回到帐子里,林信就被“咚”地扔到了床上。

    在柔软的被褥间挣扎着翻了个身,偷瞄一脸秋后算账的沈楼,林信吞了吞口水,爬起来挂在沈楼的腰间,满眼认真地说:“清阙,你方才听到了没,舅舅说我爹真的找到了鹿璃矿。”

    根据大巫的消息,靠着兰苏通灵鹿眼的能力,林争寒真的找到了矿脉。他们在大荒歇脚,给了那户人家一些鹿璃做酬金。那户人家贪婪,偷走了藏有兰苏残魂的角铃,惹来了几年后的灭门之祸。

    然而找到了又如何,无论是林争寒还是兰苏,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。这是个毫无意义的话题,所以方才帐子里所有人都略过了这一点。

    沈楼没接话,掰开林信的手,将人按到在床上,单膝顶进两腿之间,牢牢固定住:“孤不需要鹿璃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要什么,亲嘴儿吗?”林信抬头想亲他,却怎么也够不到。

    沈楼将那两只手拉过头顶按住,空出一只手捏住林信的下巴,逼他跟自己对视。不说话,就这么看着他,似要穿过这副皮囊,将那里面的黑心烂肝看个透彻。

    上辈子,沈清阙的冷脸林信见得多了,根本不怕,但如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溢满了痛楚,倒叫他害怕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林不负,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?”沈楼的声音又低又哑,带着难掩的疲惫。

    痴缠,情话,誓言,在“信任”面前灰飞烟灭。本想与他好好谈谈,真说起来,却只剩下了直白的质问。

    这人总是这样,自私自利,自以为是。擅自决定吸走噬灵让他独活,擅自决定做饵又做刀不跟他商量只言片语。在林信的认知里,他沈清阙究竟是什么东西?

    深蓝色的眼睛闪了两下,林信下唇微颤,却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能说什么呢?噬灵之祸,本就是因他而起,这次不解决,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。

    沈楼是带着目的重生的,解决噬灵之祸便是他最重要的事,于他而言,天下苍生是高于己身性命的。

    将计划告诉沈楼,会如何?若是沈楼阻止,便会耽搁了最佳时机,大巫从钟有玉手中夺取的一壶血便足以灭了北域军;若是沈楼同意,于林信而言又何其可悲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疼……”林信皱起眉头,低声喊疼,立时就被松开了。

    “哪里疼?”沈楼慌忙把他抱起来查看,冷不防被林信吻住了唇。

    “手疼,背疼,胸口疼,”林信蹭着他的唇说,“你给我揉揉。”

    沈楼深吸一口气,当真给他揉了起来:“林信,你是觉得我会为了天下舍了你,还是会不管不顾地拦着你?”

    怀中的身体轻颤了一下,没作声。

    沈楼咬牙,扯开林信的衣襟,准备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答案,外面骤然响起了号角声。

    敌袭!

    众人赶到高坡上,瞧见那些身着黑衣的大巫信徒聚集在一处,黑压压足有千人。各个如同发狂的野兽,嚎叫着朝营地奔来。

    “放箭!”沈楹楹下令,无数箭矢飞射而出。那些人不闪不避,迎头而上,箭矢扎在身上恍若未觉,丝毫没有减缓脚步。

    众人吃了一惊,沈楹楹拉开桑弧神弓,大箭夹裹着充沛灵力冲进人群,接连贯穿几人,将最后三人牢牢钉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被灵力炸断骨头的这些人倒地,其余人依旧不停向前。

    寻常箭矢没有用,只有附着强大灵力的桑弧大箭可以克制,但沈秋庭只有七支箭。

    “他们吃了没练成的噬灵,成了没有神志的怪物,”乌洛兰贺若走过来,眸色冷肃,“这些怪物接近活人便咬,被咬的人一时三刻也会变成怪物。”

    这些怪物,离营地已经很近了,来不及设陷阱,也来不及逃。必须一招制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