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生(五)
得知林信只是魂力过剩并无大碍,封重就先一步回了京城,以应付元朔帝那边一道比一道急的诏令。 林曲倒不急着走,坐在浣星海的凉亭里跟沈歧睿下棋:“世伯得空去踏雪庐劝劝我父亲吧,整日里不出门,就知道拿家里的孩子消遣。” 坐在一边修箭羽的沈楹楹插嘴道:“爹,听见没,无事就走亲访友去,切莫天天盯着家里的孩子。”无所事事的沈歧睿,近来开始惦记女儿的婚事,叫她很是头疼。 沈家老爹黑了脸。 林曲弯起波光潋滟的桃花眼,缓缓落下一子,断掉了沈歧睿一条好路。 不远处的水榭上,朱星离正教温石兰操纵红线的技巧。温石兰笨手笨脚学得极慢,在林信昏睡的这几日里,勉强学会了基础要领。 “今天,咱们学点难的。”朱星离单手拨弄红线,那边贺若就坐了下来,潇洒地跷起了二郎腿。 “这……”温石兰从没见大汗这般坐过,他们草原汉子都是岔开腿坐的。 贺若无奈地笑,任由朱星离逗弄他家阿干。 教了二郎腿,又教翻跟头、挠痒痒、挖鼻孔,看得温石兰满头大汗:“这些就不必了吧?”他是断不会让贺若做出这种动作的。 “哎,该学的还是要学的,改日你们回北漠无人教习,临到用时可没地方哭去。”朱星离摆出传道受业的先生嘴脸。 “师父,师父!”林信快步跑过来,窜到师父背上。 朱星离被撞得趔趄,连带着贺若也做了个极为怪异的动作,赶紧把红线还给目露凶光的温石兰,将背上的大膏药给拽下来:“臭小子,多大了还撒娇。” “嘿嘿,”林信恬不知羞地呲牙笑,扯着师父衣袖往外走,“走走走,有个好东西给您看。” 朱星离被拉到沈楼的住处,见到桌上摆着的东西,顿时吃了一惊:“这是……” 桌面上,无数碎玉屑组成了一副山河图。 小鹿玉佩碎裂,林信就把它与娘亲留下的角铃放在一起,打算等重新埋葬双亲的时候一并埋进去。谁知那碎玉遇见角铃就开始不停地晃动游弋,似要摆出什么形状来。 林信索性一把将玉块捏成齑粉,碎玉便在角铃的影响下显示出了这么一幅图来。这图应当是用某种术法置于角铃之中的,那块玉佩中有特殊材质,碰见角铃如同铁屑遇到磁石,瞬间摆出了原本的模样。 朱星离仔细看着那些起伏的山峦,沉吟片刻,单指点在那尤为突兀的一处:“莫归谷与大荒的交界。” “师父,这是不是矿脉?”林信小声问。先前贺若说过,林争寒生前找到了新的鹿璃矿。 “十之八|九,”朱星离抬抬下巴示意林信把图描摹出来,“以我对你爹的了解,这肯定不是他养外室的地方。” “咳咳……”沈楼呛咳一声,及时拉住林信试图欺师灭祖的手,“明日我陪你去看看。” 墉都先前被蛮人攻城,城墙残破不堪。钟家兄弟这些时日一直在忙着修缮城墙。墉墙是用西域莫归谷的石头造的,这苦差事自然就落到了钟家头上。 钟有玉站在石料堆上,忍不住抱怨:“你说说,这四域国公,是不是咱俩最惨?” “你惨,我不是国公。”钟无墨接过属下地上来的石头眼看,点头示意可以用,叫他们继续。自己则迈开腿往僻静处走,省得别人瞧见他自说自话。 站在莫归崖上,俯瞰云雾蒙蒙的山谷。当年他跟沈楼一起跌下去,钟戮试图杀沈楼,理由是嫌麻烦。后来才明白,这应是叔叔钟随风下的命令。不过人都死了,再计较这些也没甚意义。 “谁说你不是国公?现在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,”钟有玉丝毫没有察觉自家弟弟的感时伤怀,还在喋喋不休,“如今百废待兴,林曲诸事不管在浣星海下棋喝茶,朱颜改抱着猫去京城跟皇上讨要战场消耗的鹿璃,沈楼那个见色忘友的混蛋……” “你说谁是混蛋?”林信踩着旸谷剑突然出现,一把抓住钟有玉的衣领,直接将人扔下悬崖去。 “啊啊啊啊啊!”钟有玉惊叫不已,想要御剑却被弟弟阻止。 钟无墨及时拔出灵剑,戳进山壁中,堪堪止住了下落的趋势,扒着山壁仰头看向林信。 林信蹲在崖顶,挑眉看他:“钟有玉,上回你刺我一剑的事,咱俩好像还没算过。” “呸呸呸,那时候不都说好了,恩怨两清!”钟有玉气恼不已,双手持剑,一下一下往上爬。 “谁跟你两清,我前日恢复了记忆,想起你们钟家以前对我做过的事,咱们其实早就清了。你戳我那一下就是额外的,得让我还回来。”林信拿小石子砸他脑袋。 沈楼走过来,站到林信身后,对于两位发小的苦难视而不见。 “沈清阙,你管管!”钟有玉挂在山壁上,离林信还有三尺远,不敢再上前,怕再被推下来。 沈楼叹了口气,低头圈住林信的腰,以防他掉下去。 钟有玉:“……” 正僵持着,传讯的金吾卫自天边而来,及时停在了悬崖边:“圣旨到,请素国公前来接旨。” “在这儿!”钟有玉叫嚷道,盼着金吾卫能救他于水火。 几名金吾卫先看到了蹲在崖边的玄国公,再看到玄国公怀里的割鹿侯,当即不敢多言,直接对着挂在山壁上的钟家兄弟宣读旨意。 元朔帝决定提前退位,令列侯诸公于下月初八参加新帝登基大典。 封重回京,就被告知自己即将继承皇位。 元朔帝子嗣不算少,但活下来的皇子只有太子和封重两人。封章已经被褫夺太子之位,关进了天牢峰,这辈子是别想出来了。封卓奕自己没了灵力,每日强撑实在耗费心力,只能提前退位。皇位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封章头上。 “儿臣自幼顽劣,恐难担此大任。”封重悄悄皱了皱鼻子,说实话,他一点也不想当皇帝。 “吾儿当为尧舜,普天之下无有比你更适合做皇帝的人了。”元朔帝摆摆手,起身走出了大殿。 八十八层陛阶,通向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,但在这个鹿璃当道的年月,“天子”二字远不及前朝尊贵。元朔帝叹了口气,问坐在玉栏杆上喝酒的朱星离,“朕传位给九萦,国祚为何?” 朱星离想也不想地说:“二十载。” 封卓奕铁青了脸:“选封章不足五载,选封重也只有二十,我大庸当真气数已尽吗?” 朱星离不言语,余光瞥见手拉手去寻新帝的林信和沈楼,抬抬下巴笑道:“如此,兴许还有千秋万代。” 元朔帝转头看过去,不明所以。 林信将鹿璃矿的图纸交给封重,作为新帝登基的贺礼。 “师兄……”封重捧着那张图纸,声音有些哑。 这鹿璃矿所在之地,乃是西域、北域、中原交界处,说是谁家的都可以。以他二人的关系,林信完全可以向他讨要这块地与鹿栖台置换。这样,林信就会拥有不输给朱家的财富,成为能与四域对抗的第五大诸侯。 “这是我爹找的,他毕生所愿就是将这矿脉献给皇室,报君黄金台上意。若我昧下,岂不辜负了这个‘信’字?”林信笑着揉搓封重的脑袋,这坏东西总不肯好好叫“师兄”,如今得了便宜才肯说句好听的,“快多叫两声,等你当了皇帝,就叫不得了。” “谁说叫不得!”封重单指蹭了一下鼻子,“你永远都是我师兄。” 林信歪头看他,眨眨眼,给沈楼比划了口型“哭了”。 沈楼拉住那只试图继续作弄的手,摇了摇头。天子终究是天子,从今以后,哪怕心中再亲近,也得保持君臣礼仪。莫名一阵高兴,即便知道封重不是什么情敌…… 朝中百废待兴,不仅仅是修城墙的问题。因为酌鹿令推行得太迅猛,许多肱骨之臣都被逼走了,文官武将皆是近年新拔擢的。人才凋敝,登基大典都找不到操持之人。 封重换上一身便服,挨个上门,将那些老臣都请回来,包括当年他亲自送出城去的中书令杜晃。直接拜杜晃为丞相,让他主持登基大典。 新帝继位,大赦天下,犒赏有功之臣。 暂缓酌鹿令,林信的爵位改成了“寻鹿侯”,封地增加一倍,与北域接壤。封沈楼为玄王,世袭罔替。 “天下兴,不称王,”沈楼果断拒绝了这个奖赏,上辈子做玄王,是为了统领天下兵马共同抗敌,如今却是不必了,“皇上若是想要奖赏臣,就赏臣点鹿璃吧。北漠之战耗尽了家底,攒点钱好成亲。” 封重看着旁边跟沈楼眉来眼去的林信,嘴角抽搐。 鹿栖台修好了,沈楼提着厚礼来贺乔迁之喜。 “侯爷说,新房建成与老侯爷、老夫人迁葬是一天,不便热闹。诸位放下贺礼便可自行离开。”渊阿九刃守在门前,只收礼不放人。 “我等远道而来,侯爷连见一面都不肯,是不把列侯诸公放在眼里了!”望亭侯家次子不满地嚷嚷。 “罗二公子若是想见,可以单独放您进去。”刃一单指顶开渊阿剑,面色冰冷地说。 众人顿时噤声,不敢多言。单独见林不负?谁也没这个胆。那位可是个不讲理的主,一言不合就暴起杀人。以前元朔帝在时还收敛着,如今新帝是他师弟,这位已经把凶相摆到了明面上。 “孤要进去。”沈楼跃上台阶。 渊阿立时行礼:“见过玄国公,侯爷已经等您多时了。” 在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,沈楼笑着踏进了鹿栖台。眼前的宫室与前世别无二致,飞檐反宇,丹楹刻桷。 推开那扇刻在记忆里的殿门,一条红绸骤然扑了上来。沈楼立在原地,不闪不避,任由那艳色织锦将自己裹缠起来拽进屋内。大门轰然合上,只余满室烛光莹莹。 “进了这魔窟,你可就是我的了。”林信将沈楼压在门上,捏着他的下巴,语调森然。 “你待如何?”沈楼低头看他。 “呵呵,自然是把你绑在床上,日夜不休。”林信拍开绕着他转圈凑热闹的旸谷剑,用微凉的手指划过沈楼的脖颈,探进衣襟里去。 沈楼贴上那双诱人的唇:“求之不得。” “啊!”林信冷不防被抱起来,才发现沈楼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红绸,“不要妄想了,就算你用身下那玩意儿狠狠地折磨我,我也不会告诉你出去的方法的。” 林信攀住沈楼的脖子,义正言辞地说。 沈楼好险没忍住笑,抱着他往内室走,环顾四周:“这里还是以前的模样,你带我认过阵,我逃得出去。” “是么,你竟还记得。”林信趴在他肩上,看着掩藏在地毯花纹中的大阵。那时候他怕自己吸了噬灵即刻就死,便提早教会沈楼破阵的方法。 “嗯,”沈楼抱着他,一步一步走过当年被林信拉着认的地方,“这是生门,这是死门……” 林信跳下来,拉住沈楼一只手:“其实,还有一个门,我没告诉你。” “什么?”沈楼眼带笑意地看他。 林信将那只温热的大手按到胸口上,一本正经道:“心门。” 秋风乍起,吹过陌上新起的坟冢,吹过红绸软纱雕梁画栋,吹过鹿栖台外山河重重。 沈楼愣怔片刻,缓缓露出个极浅的笑来:“无妨,我无师自通,已然寻到了。” ------------------完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