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5|第⑤章
木代沉默着吃完饭,沉默着看罗韧付账,沉默着跟罗韧上车,路上踢了一颗小石子,骨碌碌滚到水沟里去了。 罗韧先开副驾的门,让她上车,木代坐上副驾的时候,他忽然俯身下来,在她眉心上亲了亲,说:“是我不喜欢玫瑰。” 说完了,帮她关门,然后绕过车头去驾驶座。 木代在座位上笑,隔着玻璃看罗韧,狡黠地觉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报。 车子重新上路,出了收费站之后一路坦途,车灯打开,只照车前那一段路,天黑了,就没有风景可看,木代额头抵住车窗看了会,又转头看罗韧:“为什么不喜欢玫瑰?” 罗韧说:“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的。” 他深吸一口气,喉结不易察觉的滚了一下。 “有一次,和尤瑞斯他们去酒吧。” 去酒吧是常事,高强度高压力的搏命需要极度宣泄的放松,烟、酒、女人,都是途径,还有更放松的,比如毒,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碰。 那一次去酒吧,罗韧迟到,刚跨进门,尤瑞斯就把他拉到边上,意味深长的挤眉弄眼:“有个妞,你一定喜欢。” 说完了拖拖拽拽,把他搡到吧台。 只一眼,罗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。 菲律宾人大多是马来人*种,并不是不好,但跟罗韧的审美差的很远,青木他们追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,逼急了,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:“这样的。” 难怪尤瑞斯说他会喜欢,吧台的那个女子,眉目间八成像中*国人,但肤色气质,又带东南亚的热力妖冶风情。 惊艳的漂亮,穿高开叉的银色晚礼服,盘发,两边各坠下蜷曲的丝缕,慵懒优雅。修长优雅的脖颈,钻石项链,金粉的眼影星光璀璨,饱满的红唇一如丰润玫瑰。 和这酒吧格格不入。 罗韧奇怪:“哪来的?” 尤瑞斯耸肩:“不知道。富商的姘头、大枭的情人,都有可能。” 谁都不是傻子,更何况这里是棉兰,几道街以外就会有抢*劫、械*斗,乃至爆*炸,谁也不信这种酒吧,会出个公主。 居然连上前搭讪的人都没有。 罗韧也没有,坐了角落的台子,要了酒,自斟自饮。 饮到中途,那女子自己过来,一撩裙摆,在他的身边坐下。 主动跟他说话:“这酒吧里的男人,要不然是有伴,要不然是在挑*逗舞女,只有你是一个人,居然也不为我买酒。” 罗韧说:“你一身的珠光宝气,普通人也不敢靠近的。” 那女子笑:“我觉得自己生的漂亮,和朋友打赌,到酒吧来会被好多人搭讪。结果无人问津,马来舞女都比我抢手。” “你换一身装束,穿吊带、热裤,头发散下来,满场的男人都为你疯狂。” 那女子听的眼睛发亮:“你等我。” 罗韧看到她拽了个舞女,在角落的暗影里讨价还价,解下耳朵上的耳环,又脱下脖子上的项链。 那舞女接了,喜滋滋的,带她从后门出去。 再出现的时候,她真穿吊带、热裤,长发波浪样散着,顷刻间就众星捧月般成了全场的焦点。 但她不接受任何人为她买的酒,指着罗韧说:“只喝他送的。” 满场起哄,以尤瑞斯和青木吆喝的最为大声。 她指名要点北极光,但调酒师不会,于是她自己动手,调好之后说:“要关灯才好看。” 酒保很配合,四下拉了灯,她端着那杯鸡尾酒走向罗韧。 难怪这酒叫北极光,她缓缓走近的时候,杯子里流光溢彩,璀璨的像银河星云。 罗韧没拒绝,慢慢喝光,说:“说好了我请你的,结果是我喝。” 她说:“你也可以送我别的啊。” 亮灯的时候,罗韧送了她一朵玫瑰。 …… 木代听的怔住,过了会郁郁寡欢地笑,说:“罗小刀,你不该给我讲这个。” “再然后,她就不见了,她什么时候走的,谁都没留意。” 还讲,木代把脸偏向车窗,车窗的影像里,她的表情有几分愠怒:“不听了。” “尤瑞斯他们还在寻欢作乐,我却觉得是神奇的邂逅。于是我从酒吧后门出去找那个舞女,我记得,她用钻石耳环和项链,向那个舞女换了那套普通的吊带和热裤,我想帮她把首饰赎回来。” 木代懊恼地把脑袋撞在车窗上,还讲! “那些舞女生活清苦,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后头的木板屋里,我去过很多次,也算熟门熟路,于是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,一边推开木门。” “屋子里衣服扔了满地都是,那个舞女死了,躺在床上,中了两刀,一刀割*喉,一刀开*膛,血流了满地都是,我进去的时候,血还在从床上往下滴。” 滴答,滴答,而屋子外头,隐隐还能听到酒吧的嚷乐声。 一股寒意从木代的脊背升起。 罗韧笑起来,开始轻笑,继而大笑。 “你是不是像我一样,起初也以为,她是个用钻石首饰交换衣物的可爱姑娘?” 不是的,她笑盈盈的跟着那个自以为占了便宜的舞女进了房间,要了她的命,然后不紧不慢的挑选衣服,换好,若无其事地进了酒吧。 罗韧冲到门外,扶住门框呕吐,那杯片刻前惊艳如星云的北极光,此刻是酸、臭、叫人思之欲呕。 “我一句玩笑话,害了个无辜的人。” 木代不说话,过了会,她拧开手里的水,问他:“喝水吗?” 罗韧摇头,眼前的路长的望不到尽头,车灯的光永远冲不破黑暗。 “那个女人就是猎豹,没有人能从猎豹手上拿走她的东西,不管是钻石首饰、金钱,还是眼睛。” 拿走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,哪怕是……很久以后。 *** 车子里,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 木代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,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、九点,已经到了楚雄,接到了曹严华。 不想让罗韧再去回忆。 她轻声说:“要么就不要讲了吧。” 罗韧笑了一下:“一鼓作气吧,这个时候不说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再说。” “那之后不久,我们又有几次漂亮的仗,几次下来,我成了无形中的领头——私人*武*装就是这样,没有指派,没有规定,一切靠实力说话。” “好的地方是身价水涨船高,不好的地方是枪打出头鸟,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。” “有一天,很紧急的,接到一桩生意。棉兰帝国酒店,二十三个人*质被绑*架,都是外国游客——说游客也不确切,棉兰很少游客,二十三个人,大多是因公因商,所以酬金很高。我们出动的也迅速,几乎是把对方堵在了酒店里。” 一场枪*战,激烈交锋,连手*榴*弹都用上了,绑匪押着人质,从一层大堂退到二层,又退到三层。 这次绑架,背后的人物是猎豹。 罗韧让人很快找来酒店的建筑结构图,考虑攻防的布置,正安排谁留守谁从高处破窗的时候,二楼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响和人质的惨叫。 后来才知道,绑匪和猎豹取得了联系,猎豹说:“绑不回来,也不能留给别人赚钱啊,我心里会不痛快。” 所以,一个不留。 “听到枪声之后,我就觉得不妙,所以和青木两个破窗,其他人强*攻,破窗进了三楼楼层之后,走廊上已经是尸横遍地,又出奇安静,绑*匪显然已经各自在暗中隐蔽,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。” 罗韧和青木两个人,端着枪,手指轻挨扳机,全身的神经绷紧,起落步都轻,慢慢绕过地上的尸体。 就在这个时候,罗韧注意到,有一具尸体,忽然挪动了一下——不是因为人没死透,而是因为,尸体之下,还护着个小孩。 青木蹲*下身子,把那具尸体翻开。 下头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,金色头发,白皮肤,大眼睛,眼里含着泪,身上都是血污,瑟瑟发抖。 对讲耳机里,忽然传来尤瑞斯的声音,大骂脏话,说:“罗,中计了,猎豹的后援来了,出路给堵了,这趟,不提头,冲不出去的!” 几乎是与此同时,酒店外头和走廊里,同时响起子弹密集的扫射声,罗韧抱住那个小姑娘,一个翻滚进了就近的客房,青木翻进了对面的那间,两个人同时检视身上的武器和弹药余量。 小姑娘噙着眼泪看罗韧。 罗韧和对面的青木打手势。 ——我先冲,你掩护。 ——交错曲线前进。 ——小姑娘不能管,听天由命了。 ——好,一、二、三…… 就在罗韧准备冲出去的刹那,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,带着哭音叫他:“叔叔,不要留我一个人。” 罗韧刹那间心软,那一头,青木几乎已经滚到门边,见他忽然有变,赶紧又转向滚了回去,引来一梭子子弹,打的门口石屑乱飞。 罗韧回头看塔莎。 是真的不能带她,现在看来,这场所谓的生意,变成了猎豹有预谋的一场围剿,他们现在是突围逃命,手、脚,每一根神经都要调用,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兼顾她。 对面房间,青木恼火地继续向他打手势。 那意思很决绝:不要心软!不要心软!不要心软! 罗韧转头看那个小姑娘,她一张漂亮的小脸哭的像小花猫,抬着胳膊去擦眼泪,小小声求他:“叔叔,这里有坏人,带我出去,我乖,我不出声。” 这不是捉迷藏,不是不出声能解决的事儿。 罗韧沉默,小姑娘怯怯的,想伸手再拉他,见他面色阴沉,又慢慢缩回去。 罗韧问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塔莎。” 回头看,青木急的是要跳脚了。 罗韧心一横,深吸一口气,背对着塔莎蹲下身子:“上来。” 两条细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,小孩儿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背。 罗韧说:“塔莎,我们说好了,我没法照顾你,你自己抱紧,如果你摔下来,我也不会拉你,不要出声,不要影响我,抱紧就行——也不要太紧,我还要呼吸。” 塔莎胳膊搂紧了,在他背上点头。 他重新给青木打手势:一、二、三,冲!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走廊,枪*声刹那间大作,罗韧不去管身上还有个孩子,开*枪、躲闪、翻滚、趴伏,身周有流*弹嗖嗖传过,鼻子里都是硝*烟火气。 最终突围,汇合之后跳上车子撤离,尤瑞斯嚷嚷:“罗,你受伤了,你裤子上全是血……怎么还多个小孩!” 尤瑞斯费了老大劲,才把塔莎的手掰开。 她已经昏迷,后背中了流弹,斜对穿,罗韧身上的血,都是塔莎流的。 尤瑞斯帮她止血,昏迷中,她痉挛一般喃喃重复:“抱紧,抱紧,叔叔,不要留我一个人。” 车子持续颠簸,驶向林地,尤瑞斯把包扎完毕的塔莎还给罗韧:“罗,你预备拿她怎么办?” 罗韧背倚车挡板,抱着塔莎坐着,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他垂下头,看怀里的塔莎,因为失血,她脸色苍白,小手下意识攥着罗韧的衣领,喃喃地叫:“爹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