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流小说网 - 其他小说 - 黛玉传在线阅读 - 第十二回 潇湘泪尽绛珠还珠 狱庙情伤宝玉失玉

第十二回 潇湘泪尽绛珠还珠 狱庙情伤宝玉失玉

堂中原有坐息之所,茶炊之具,并有专人打扫看护,一切甚是干净齐备,堂中松柏蓊郁,夹着白石甬路,庭内锦幔高张,彩屏环护,鼎彝香烛俱全,贾母向鼎内焚了香,暗祝暗祷已毕,复回身命探春道:“念上面的对联与我听。”探春恭敬念道:

    “勋业有光昭日月,功名无间及儿孙。”

    贾母道:“解给众人听,什么意思?”探春道:“这是先皇御笔亲赐,称颂咱们祖上建下不世功勋,可昭日月,惠及儿孙。”贾母泪流满面,叹道:“解的好。我并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,就这样败在我手上,有列祖列宗保佑,我们贾家将来必然还有出头之日。眼前艰难,是我贾家的一道劫数,只要咱们上下齐心,安贫乐居,终归过的去,惟今之计,须得节衣缩食,再说不得从前如何如何的话来,亦不可哭哭啼啼,抱怨牢骚,另生是非。”探春等俱跪下道:“老太太教训的是。”

    看守在黑栅栏外的那些差兵看见贾府女眷先前那样张惶纷扰,一眨眼工夫却又安静平定下来,列队拜祖,有条不紊,都觉佩服,赞叹:“这才是诗礼大家的气派。”及仆妇们将陋就简,胡乱炖了些稀粥咸菜来,众人都觉难以下咽,贾母却吃的津津有味,反向众人道:“有的吃,且吃一口罢,说不的后边,连这一口粥也没的吃的日子还有呢。”虽粗茶淡饭,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来。众人见老太太这样,也自宽心打气,渐渐安定下来。薛姨妈又买通侍卫,每每送些衾枕被褥、弄些汤水进来与贾母等享用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如今且说宝玉随着贾府众人在孝慈县结庐守灵,终日禾席草枕,咽菜食粥,十分辛苦。更兼思念黛玉,想起行前一日辞别之际,许多话都未能出口,反有无限可回思处,心上反复掂量,不能放怀。

    这夜守着灵前烧了些奠器纸扎,放过焰火,跪了回经,又守着王夫人吃了药,这才各自睡下。方朦胧欲眠,忽听一阵音乐声,似琴筝又似箫管,竟不能分辨,不禁暗想:水陆道场已散,又那来的声响?况且清幽雅致,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的那般。又闻一阵幽香缥缈,亦不是寻常檀香麝香。正纳闷时,便见许多仙子簇拥着一位丽人走来,羽衣缟袂,遥遥站定,且向宝玉凝眄不语。宝玉定睛看去,竟是林黛玉的模样儿,却比黛玉显的丰润,不禁大喜道:“原来妹妹大好了,我这里还只是替妹妹悬心。却不知吃了那位太医的药?回去定要好好谢他。”

    那林黛玉这方敛衽施礼,轻声叹道:“原来你都忘了,可还记的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么?”宝玉听了这一句,只觉心头恍惚,若有所思,却又一时想不清楚,因问:“妹妹说什么灵河岸?宝玉愚钝,一时不能明白。这又是什么典故?”黛玉叹道:“你果然都忘了,想当年离恨天外,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,总没什么报答,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,自愿跟你到世上走一遭,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,以完此债……宝玉,只愿你能以待我之心对待后人,就是不辜负我了。否则,若只是一心以我为念,更有负佳人,岂不令我之罪愈重,令我之债难还?”说罢,连连叹息。

    一番说话,宝玉总未听懂,只这句“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”却是锥心刺骨,痛不可抑,不禁哭道:“妹妹要去那里?我跟妹妹一同去。”说罢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,却被黛玉迎面一拂,只觉身上一凉,惊醒过来,室内空空如也,那有什么黛玉,只一缕幽香,如有似无,依稀仿佛。

    宝玉心如刀绞,遂放声大哭起来,道:“林妹妹故去了。”贾政等都被惊醒,听见斥道:“三更半夜的胡说些什么?都为你日里胡思乱想,才会做这些乱梦,有这些邪话,还不好好睡去?”宝玉那里肯听,只要备马回京,说是再不回去,就赶不及最后一面了。

    贾政气的浑身乱颤,喝命李贵等:“把他给我捆起来,把嘴里塞上,看他还敢胡说不了?”李贵等原不敢动手,只为贾政喝命的紧,只得胡乱将宝玉捆了,绑在牲口栏边拴马桩下,又用随身汗巾子塞了嘴,叫他跪着给元妃守灵。贾政亲自提鞭打了几鞭,被李贵等苦劝住了,只说“众人都还睡着,太太现又身上有病,刚吃过药睡了,惊醒了倒不好。”贾政扔了鞭子,又指着骂了几句,只道“明日再揭你的皮”,这方去睡了。

    茗烟看了不忍,俟贾政去了,便要上前解缚,李贵唬的拦住,骂道:“贼小猴崽子,难道只有你心疼主子,咱们的心都不是肉长的?只是老爷已经发下话来,谁敢放了二爷,要剥我们的皮呢。”茗烟哭道:“李贵,贵大哥,你若放了二爷,我从此叫你贵大爷。不然,休想我们再听你差遣。”李贵骂道:“猴儿崽子,我有什么可差遣你的,我又听谁差遣?我今儿放了二爷,明天老爷问起,难道是你替我捱鞭子?”茗烟道:“咱们做奴才的,不能为主子分忧,还算人么?别说捱鞭子,怎么还有人替主子去死呢?”

    他们这般吵嚷哀告,早又惊动了另一个痴人。你道是谁?便是那宁府里年老仆人焦大。原来这焦大也随众人来孝慈守陵,却给派了个看守牲口栏的差使,自然不乐意,约着几个小厮往墟上喝了点酒,便又忍不住借着酒意大发牢骚,说是:“从前你焦大太爷在战场上何等威风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,任他千军万马,我焦大单枪匹马,杀进杀出,不在话下。不但自己活的出命来,还保全国公爷整个儿进去,囫囵儿出来,所以才有这些后福可享。要不是焦大太爷,你们能有今天这大米白饭吃着?都还不知在那个林子里鬼哭狼叫呢。如今得了意了,都不把你焦大太爷放在眼里,可知太爷眼中原也看不上这些败家的子孙,通没一个好东西。那有从前国公爷的影儿?”

    那些小厮原是哄他拿钱出来打酒吃肉,既见他醉了,越说越不上道,生怕惹起是非牵连到自己身上,便都一哄散了。焦大遂骂骂咧咧,提了酒壶自个儿一溜歪斜的往牲口栏来,冷冷月光下,远远看见茗烟正苦苦求告李贵,宝玉却被缚在拴马桩上,登时大怒,骂道:“反了,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,还有王法没有?”便要上来给宝玉解缚。李贵忙拦道:“不与你老人家相干。这原是我们府里二老爷叫捆的,谁敢放了二爷,老爷要剥我们的皮呢。”

    焦大醉眼看去,见那宝玉形容样貌竟与当年国公爷一般无二,顿时激出一腔忠勇义愤之情,用力推开李贵骂道:“兔崽子,仗着爷们儿给你几分脸,连你焦大太爷也不认得了。焦大太爷说放人,谁敢拦着?千军万马也不是你太爷爷的对手。”说着三两下解开宝玉。李贵被茗烟抱着手,急的只喝骂别的人帮忙拦阻,岂知那些人原惧宝玉,又知焦大粗莽,出手重,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,若是被打伤了倒不值,况且并不与自己相干,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,那实在躲不过的也只上来装模作样拉扯,那肯真心使力。

    宝玉一旦解绑,更不停留,只道:“贵大哥请了,回来老爷要打要杀,凭我领去,不连累你们就是。”旁边便是牲口栏,甚是方便,遂与茗烟两个解了马缰绳骑上就走。那焦大看见,大喝一声:“爷,等等我焦大。”便也抢了一匹马,扬鞭踢蹬,随后追上。李贵连声追着喊“二爷且听我说”,却只听马蹄清脆,炒豆般“哒哒哒”一阵去的远了,先还见的马蹄扬的尘土飞起,转眼便连一丝声儿也不闻了,只见的一弯冷月,半天箕斗,那里还有三人的踪影。李贵朝着去的方向瞪了半日,唉声叹气,顿足不已,只得垂着手来回贾政。

    宝玉等遂打马扬鞭,一直奔回荣府里来,却见门上贴了老大封条,且有官兵把守,只惊的魂飞魄散,便要撕封条闯进去。那些兵忙拦住道:“奉皇上旨意,两府已被查抄,你们是什么人,胆敢在此闹事?”宝玉只得拱手央告:“军爷请了,我是这府里的贾宝玉,却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?”那人道:“有的死了,有的押着,有的关着,知道你问的是谁?”宝玉听见“有的死了”,便知是黛玉,大哭道:“你许我进去看一眼,就出来的。”说着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,推开那兵便抢进门去,且向园里奔来。将及穿堂,眼见园门近在眼前,却被那兵追上,扯住手臂叫道:“反了,你敢撕皇上封条?”便大喊大嚷起来,各处把守之兵也都闻声赶来,焦大、茗烟忙拦住,且护着宝玉往里冲。无奈寡不敌众,那里是那些侍卫的对手,早被拉手拖脚,死死按住。

    宝玉大哭起来,只道:“放开我,只放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,忘不了你们的好处。”那些人那里肯听,反随手抓些草来只管堵他的嘴。茗烟气的乱踢乱打,骂道:“我们二爷何等尊贵,岂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可荼毒的,早晚茗大爷脱了困,一个也不饶你们。”那焦大仗着自己年轻时强弓硬马,出生入死,便浑忘了如今老迈,久不用武,只当可以护着宝玉冲杀的进去,不料只三两下交手,便被众侍卫掀翻在地,踏在背上笑道:“恁老货也敢来现眼。”焦大趴在地上,见那些人一边拦截宝玉,一边指着他口出秽语嘲言,只气的目眦欲裂,忍辱不过,奋起余力一跃而起,大喝一声:“爷,我焦大来也!”便如蛟龙出海,猛虎下山一般,冲着那两个拉扯宝玉的侍卫直撞过来,那人见他来势勇猛,忙撒手让开,焦大一冲而过,撞在墙上,顿时头破血流,瘫倒在地,口中犹喃喃:“主子,焦大帮你。”遂撒手而去。茗烟见了,大哭起来,跪下道:“焦爷爷,茗烟今儿认得你了。”那些人见闹出人命来,都不再嘻笑,将宝玉主仆两个绑起,径自报与北静、忠顺两王。

    两王正连夜看着书记官将查抄之物登记造册,以备明日上朝禀明圣上,单头饰一项就有:金镶珠宝头箍十四件,金厢珠玉宝石头箍两件,九凤朝阳挂珠钗一件,双龙夺珠勒丝嵌宝挑心一副,鸿燕衔枝金镶玉发梳两对,饰斧钺五兵玳瑁簪九根,这是几样大的,其余簪、钗、梳、篦、步摇、翠翘、珠花、帽花、金银宝钿、金玉搔头等不计其数;

    项饰又有:累丝嵌玉双龙戏金珠项圈一领,珍珠翠毛璎珞圈四只,金镶玉项圈挂金锁饰麒麟送子、福寿双全等共计二十四件,海棠四瓣镶猫眼石红宝石衔东珠金锁两件,镂金裹珊瑚嵌珠玉坠角项圈六件,大东珠二十挂,其余长命锁、银铃、桃心、挂件总有上百之数;

    耳饰约有:金水晶仙人耳环四对,金点翠珠宝耳环四对,纯金方楞耳环四对,金镶玉灯笼耳环二十对,金累丝灯笼耳环二十对,嵌翠环金流云飞蝠耳环十四对,丹凤衔珠九连环耳坠三对,玉兔捣药金玉耳环各一对;其间装饰祥禽瑞兽的有龙、凤、鹤、鹿、麒麟、十二生肖、狮子、蝙蝠、鱼、蝴蝶、蜻蜓、蜜蜂、蝉等,奇花异果的有牡丹、莲花、梅、菊、竹、灵芝、石榴、桃、佛手、葡萄、葫芦等,人物神仙的有观音、童子、八仙、福禄寿三星、和合二仙、刀马人物以及戏曲故事等,其余还有文房四宝、吉祥文字、暗花古钱、方胜如意等等,难述其详;

    又有许多家具屏障,也有紫檀雕镂,也有铁梨玳瑁,皆泥金镶嵌,文彩炫耀,便比寻常王府也不差什么;又有纹龙金樽、金盘、执壶、碗匙、象牙箸无数,许多绣龙刺凤的内造衣料,纹龙金玉钮扣、别针,紫貂、玄狐、豹皮,蟒衣、玉带,西洋大玻璃镜、自鸣钟、自行船等,皆为逾制之物;至于金银赌具,洋呢倭缎、纱绫绉丝、棉单夹袄、名人字画及古扇名帖,更不可胜计;至于利契当票,家人文书,自然更在查抄之列。两王并书记官一边造册,一边叹赏不绝。

    尚未誊清,忽闻侍卫捉了宝玉主仆,且打死一个老家奴,俱是一愣,水溶便要起身亲自出见,忠顺王劝阻道:“他现是犯官之属,私晤恐怕不妥。倒是先送去狱神庙,同那王熙凤一起关押,明日朝上禀告了皇上再听从发落吧。”水溶原也要避些嫌疑,遂点头应允,命侍卫且押去狱神庙与王熙凤关在一处,分别拘押待审。

    凤姐见了宝玉,自有许多别情可诉,及见他颈上空空,不由讶道:“你的玉呢?”宝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竟将那块随生即来、刻不离身的宝玉丢失,咕哝道:“谁知道落在那里了,我如今只恨不的一时三刻死了,又理那劳什子做甚?”并不放在心上,只一心记挂黛玉,不提。

    且说次日忠顺王上朝面圣之际,便备述抄检详情,并递上查检单子。皇上阅过,沉吟不决。两王均知圣心仁慈,不愿降罪元妃亲眷。北静王水溶趁机进言,力陈贾政为人忠禀正直,恪守本份,向来言不妄发,身不妄动,虽然勒管家人不严,本人却无过犯;忠顺王虽与贾府不睦,既参的他势败,料其再无死灰复燃、柙虎出笼之日,便也不放在心上,且正在力主和议之际,既见皇上有意网开一面,乐的送个顺水人情,又成全自己之势,遂盛赞贾府之女贾探春智勇孝义,端方得体,不啻恺悌君子,堪负议和重任,力举和谈。

    皇上因连日来朝廷中主战、主和两派争议不下,其枢纽处又在于议和一派并无恰当人选,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负楫远行,便寻常侯府千金凡有备选女儿者亦多有怨尤,无不贿赂内监良工以免入选,今上孝悌为先,更不肯强人所难,致使人家骨肉分离,况且有那羞手羞脚无胆识之辈,既便不敢抗旨,勉强从嫁,倘若不能安抚夷敌,反为不美,未能议和,反招嫌隙,岂不有违初衷,因此久决不下。如今忠顺府既有绝佳人选,且可减贾家之罪,正是一举两得之计。龙颜大悦,遂召贾探春进殿面圣。

    忠顺王亲自往贾氏祠堂传旨,先叮嘱贾探春数句,恩威并施,询其心意。探春暗想:我家已败,且子孙辈更无有力挽狂澜者,便留在此,也是牛衣对泣而已。况我每欲出人头地,建一番不世功业,苦无机会,今日果能学历代先贤烈女,以一介闺阁弱质,而抵千军万马,息干戈,平战乱,也是一件功德,更不负此生素志。遂垂泪道:“若牺牲探春一人,而能于家国有益,既解君王边疆之扰,复脱父母狴犴之困,使其得免囹圄,安享遐龄,虽万死而莫辞。”反再三拜谢忠顺举荐之功。忠顺王大喜,即命探春辞别贾母,带回府里着意装饰。

    探春遂整一整衣裙,在宗祠牌位前跪下,再三叩拜了,又请贾母上座,也跪下磕头。贾母早一把抱在怀里,放声大哭道:“叫我如何舍的你去?”探春流泪道:“老太太那般不舍的林姐姐,他要去,还不是撒手便去了;我这一去,老太太也只当我死了,再不必为孙女牵挂。不然,反教孙女于心不安。离合聚散,原是各人的定数,老太太说过:不信贾家从此败了。孙女此行,若能为重建贾家略尽绵力,已是万死莫辞,何况只是嫁人?老太太该为孙女高兴才是。便是我爹娘前,能见一面固然好,若竟无缘再见,也只有求老太太与他们说,孩儿这里再三拜请堂上各自保重、万不可为我悬念操心,便是成全孩儿的孝心了。”说罢,磕下头去。

    贾母数日里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,心如刀绞,只哭的说不出话来。众人也都无不掩面痛哭。探春又与湘云、宝钗等一一话别,又再三拜嘱宝钗:“我今日去了,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。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,如今又与我哥哥订了亲,不如今儿就改了口,让我先叫一声好嫂子。我能得宝姐姐做嫂子,便不能亲在爹娘面前尽孝,也可放心了。若是爹娘想我时,还求嫂子多多解劝,请他们保重身体,勿以探春为念。”说着便福下去,口称“嫂子”。

    宝钗也顾不的羞耻,忙忙还礼,拉住道:“妹妹这一去,必当雀屏中选,替闺阁扬名。你素来志向高远,今能如此,方不负你素日为人。至于家里的事,尽请放心。”待书、翠墨等人,更是死死拉住探春不放,只说愿随姑娘一起去。忠顺王权情道:“果然事成,宫中少不得也要陪送许多宫女,若府里有愿意随行的,倒是可以相伴的。且等上朝回来再议。”遂催促着去了。

    次日陛见,那贾探春丰容靓色,仪止端方;肩若削成,腰如纨束;宝髻玲珑,步摇金钿之蝴蝶;冰裙百褶,动转翠环之跳脱;蛾眉淡扫,裁拂窗之新月;粉面轻匀,绽映水之娇花。额黄侵绿云之鬓,碧钏透红袖之纱;香如高阁浮屠,而幽远益清;明若长廊宫灯,而高华犹胜;虽美玉之莹洁,不足喻其神;既宝珠之光润,不能夺其志;俊眼修眉,文采精华,顾影徘徊,竦动左右。皇上见之大惊,赞道:“此非明妃再世乎?”询其志,又应对自如,言必有据,跪陈自愿抚夷远嫁:“非邀王嫱、文姬之名,实效缇萦、木兰之志。妾以罪臣之女,蒲柳之姿,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忧,下慰椿萱养育之慈,此乃天恩祖德,集于探一身,何敢不从?”

    皇上听其出语不俗,愈觉嘉许,叹道:“此既曹娥、昭君,亦不能比肩矣。”当即令皇后认为螟蛉义女,更其姓氏,脱离贾氏宗籍,授宝封号,赐“杏元公主”,暗含元春之名,也是悼念之意。遂命即日迁入宫来,命内廷教养仪礼,择于三月十九日起行,羽林军护送。并为其孝心所感,法外开恩,赦免贾政之罪,并许贾母及贾政夫妇等送亲,只不许相认。探春听了,既惊且悲,无可奈何。他原为开脱父母缧绁之苦方请命远嫁,却因此永别膝下,失天伦之缘,移异域之花,安得不痛。

    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,漫天淫雨霏微,无远弗届,江边自有许多人家不惮细雨,应节应景,放风筝,点荷灯,都教侍卫遣散了,一早插屏拦幕,搭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,设御座,铺红毡,单等送亲仪辇。探春的嫁妆船队妆金堆花,停在江边,只等择时起航。到了吉时,皇上亲临江畔,升御座,祭祖先,诸王进表称贺,领皇上宴。

    一时宴乐大作,半空里鸾鸣凤舞,乐部人员着紫绯绿三色宽衫,齐作百鸟之鸣,最前一列乃是拍板,次用画面琵琶,金妆画台座上张着三尺箜篌,有一人高髻大袖,交手轮捻,跪而擘之;又有高架上画花地金龙大鼓两面,击鼓人宽袖外于肘处又套着黄窄袖,垂着绦子,挥舞着两条金裹鼓棒高低互击,宛若流星;再后面又有羯鼓一队,杖鼓两列,都是长脚幞头,紫绣抹额,扎着宽袍,窄袖,次列箫、笙、篥、笛等,歌一阵,舞一阵,箫一阵,鼓一阵。酒过三巡,菜已数道,贾探春所乘文车始至,镂金为轮,丹画其毂,轭前有杂宝为龙凤,衔百子铃,铿锵和鸣,响于林野。两列有宫女洒花前引,其后使臣、烛笼、打扇、提灯相随。

    至墀下,钟鼓齐歇,有司仪上前打起骞帷,探春步下车来,凤冠霞帔,袅袅婷婷,由宫女扶着,来至御前跪倒,口呼“万岁”,自称“孩儿”,行宫廷叩拜大礼。当今与皇后均离座起身,执手叮咛,殷殷垂嘱。一时万众跪伏,口称“万岁万岁万万岁”,声动四野,震天撼地。寻常百姓不得近前,都围在帷幕之外,沿江倚着码头踮脚翘首而望,有赞叹皇家排场声势浩大的,有羡慕公主风姿逸艳高华的,也有感叹海疆路途僻远的,不消详叙。

    却说贾政、王夫人、赵姨娘一干人已于前一日被侍卫接回,与贾母会齐,都夹在百官中相送,陪座末席,却只可远远看着,不能挨近,别说抱头执手,便连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,情知今朝别后,永无相见之日,都五内摧伤,悲啼不已,又不好出声的,只得强自忍耐,两泪默流,杯中酒只当苦药一般,迥难吞咽。

    那探春也于行礼之际暗暗寻找,好容易方远远看见祖母、父亲等在席末悄悄招手,不禁痛在心中,泪盈双睫,惟以双目遥遥注视、微微点头而已。复回身禀于皇上:“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传世,昭君亦有琵琶,女儿虽不才,得无一箫管乎?”

    皇上闻言自是喜欢,即命人取来点金紫竹笛一管,探春遂当庭吹了一曲《游子吟》,如鹤语长空,雁鸣旷野,时抑时扬,若断若续。贾政等听了,都暗暗点头,越发伤感,喉中更咽难言。

    一时,礼炮三响,吉时已到,探春遂郑重拜别今上,弃岸登舟,扬帆起行,船已去了老远,犹站在甲板上不忍归去,烟水渺茫,早已看不见岸边人影,半空里却有几只风筝摇曳,依依有不忍别之态。探春看见风筝,不禁想起生日时,湘云与宝琴送了一只带哨风筝,还没来的及放起,而那一社定了题目咏水,也为宝玉哥哥的缺席终未起的成,如今自己渡江而去,连与哥哥见一面辞别几句都不可,大观园诗社,已成绝响,风筝断线,更无归家之日。想到此,泪如雨下,将袖掩面,惟一声长叹而已。

    且说京中诸人闻得贾府被抄,所谓墙倒众人推,那素来不睦的,便告他营私舞弊,仗势欺人;那原有仇隙的,便告他草菅人命,结交外官。于是牵牵连连,又扯出贾琏强娶尤二姐案,张金哥被逼婚致死案,又有王熙凤私设银贷、重利盘剥等等一干事来,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,男女人命也有七八九条,一齐告在御前。更有甚者,贾赦与平安州节度史的通信也被查抄了一并呈上,这私交外官罪名非轻,尤难开脱。

    皇上看了邸报,既惊且怒,惟念在元妃惨死之情,探春和番之功,法外开恩,免其亲父贾政之罪,其余人等,那本该问斩的便改了充军,本该充军的便改了杖刑,本该杖刑的便改了革职,且许折银抵罪,不急充发,日前只在孝慈守陵,面壁思过,不许私自回京,亦不许与外界往来,断七方可还家。

    贾政等俱向上磕了头,含愧谢恩领罪而去。法度虽严,无外乎人情,既有了这一个多月供人奔走,少不得又上行下效,权情从宽,虽不能大改,那流三千里的便作一千里,杖一百的改作五十,无职孺妇诸如李纨、贾兰等更有许多脱身免罪,只降为庶民了事。又因大观园本为元妃省亲所建,皇上念在元妃情份上,准予赐还,仍命贾母、贾政等一干人住进去。宁荣二府虽为前朝敕建,然而贾赦、贾珍罪不可赦,遂予削爵籍没。这都是后话,不提。

    只说黛玉既去,北静王伤逝之余,自愿一力承担其身后事以慰芳魂,遂问及潇湘馆诸人。紫鹃垂泪回禀:姑娘早有遗言,愿死后灵柩得还故里,与父母相伴。北王遂派了一队亲兵护送棺椁往姑苏安葬。妙玉听了,便也请求扶灵同去,因道:“我本是姑苏人氏,原在蟠香寺修行,既然林姑娘回南,我愿一同回去。也使他沿途有伴,不致孤单。”北静王听了更喜,准予同归。便遣了两只船,一只是雪雁、妙玉等护着灵柩同行;另一只便是北静王委派护送的差兵。紫鹃因是贾府家生子儿,不得同去,临行前扶着棺材哭的死去活来;黛玉乳母王嬷嬷年纪老迈,膝下并无一儿半女,便不愿回去南边,北王打发了他一些钱,让他自求生计去了。

    那船行了将有半月,来至瓜州一带,风势渐紧,波涛恐人,船夫望一眼天上,只见冻云四合,银蛇狰狞,惊道:“只怕要下雨。”话音未落,一声焦雷,天便黑下来,大雨倾盆,黑浪翻滚,船公乱喊着要收帆靠岸,那里腾的出手来,都抱住桅杆船舷滚爬号叫,且伸手不见五指,张嘴便灌进水来,竟不知此身是在船上,是在水里。

    雪雁闹乱里犹抱住黛玉的棺椁不放,心里想着:姑娘死的那般孤单,咽气时身边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;当年他来京城是我陪着,如今回南又是我陪着,我若再舍了他,姑娘孤苦伶仃的该有多么可怜,今天这船若沉了,我便随姑娘一道去了也罢。这般想着,心中倒觉平静安详,忽听云中似有仙乐缥缈,如凤吹鸾吟,清妙不可言,俄见许多华服丽人嘻笑行来,都道:“绛珠仙子总算到了,雪雁妹子也一起来了,如此更妙。”

    雪雁看时,那些人中也有晴雯,也有司棋,为首的一个更似从前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模样儿,恍恍惚惚,并不记的这些人已死,便连黛玉之死也已忘记,只笑问道:“你们怎么都在这里?难道知道我们姑娘回南,特来相送么?”那些人都拉着他手道:“只管问什么,且随我们到警幻仙子案前销号,自然知道的。”雪雁身不由己,便随那些人前去,却隐隐记的还有一人不曾随来,因回头不住张望,却见黑浪翻滚中似有一女子随波逐流,面目依稀,只一时想不起来,还欲看时,忽然眼前现一座大石牌坊,上书“太虚幻境”四字,遂被众仙子拥过石坊去了。

    那妙玉披头散发,也死抱着一根船桨不放,黑暗里只见江水滔滔,荆榛遍地,虎狼同行。忽然一叶轻舟自天边飞流而下,船上有两个人向他叫道:“妙姑还不上船?”妙玉趑趄道:“这是何地,汝系何人?”二人道:“此乃迷津,深有万丈,遥亘千里,我乃木居士,他是灰侍者,特来度你往离恨天归案。”妙玉听了不信,诘问道:“这里既是万丈迷津,什么木居士、灰侍者,如何撑的了船?况我本佛门中人,何罪之有,又有何案可归?汝辈不可欺我。”那灰侍者摇头道:“枉修了这许多年,还是看不破,如此执迷不悟,终究难度沉沦之厄。”说罢,引楫回桨。妙玉又觉不舍,方欲唤时,忽闻迷津内水响如雷,一夜叉自黑水中窜出,直扑而来,不禁大呼一声:“我命休矣。”睁开眼来,却在船板之上,许多兵围着他指手划脚,方知已经得救,却并不知因这一念贪生,便失却超度之机,从此堕落迷津,历劫无数,这也是运数使然,暂且不提。

    却说方才风浪虽猛,那些官兵仗着体格强壮,一半人降帆扳桨,一半人舀水定舵,幸喜把得船不曾翻沉。好一时风浪才停下来,点算人数,计较得失,却有一个指着道:“那只船呢?”众人这才知道送灵之船已沉,都顿足道:“这回去如何向北王交待?”忽见远处有一物漂来,极力看去,似是人影。忙引船靠近,打捞上来,竟是那姑子,忙一顿掐指控背,乱了半晌,妙玉方星眸半启,双唇微张,问道:“我还活着么?”那些兵都笑道:“你若不活着,我们这些人岂不成了牛鬼蛇神?”又引船来回驰骋,只望还能再找到雪雁等一并救起,却见烟波浩渺,寒光漠漠,那里找的见。

    这些兵只怕北静王知道了责罚,不敢这般回去,便商议着凑些银子,又请了会水的艄公下水去捞,想着若是寻得到黛玉棺椁尸首,便仍送往苏州去安葬,以完此差。一连捞了几日,才终于找到了,已被水冲出百丈之远,及打捞上来,只觉得重量有异,便都觉诧异:如何浸了水,倒不重反轻?遂顾不的忌讳,请道士来烧香念符,安慰了亡魂,这才大胆撬起长命钉,打开棺来,只闻一股异香扑面袭来,中人欲醉,都道:“好香,好香。”探头看时,却见棺中空空如也,而一尘不染,滴水不沾。不禁都瞠目结舌,不能解释。只得引船回来,如此这般告诉北静王。水溶听了,引以为奇,叹道:“这真仙人也,是小王无缘。”终日郁郁不乐,情思缱绻。

    偏偏那只鹦鹉自到北府以来,便不饮不食,亦不肯开口说话,百般逗引,只不理睬,却每每长吁短叹,腔调便与绝世美人一般。虽金笼翠架,锦袱玉粒,而绝无欢势,没几日,便一命呜呼了。水溶更觉沮丧,悔不该将他弄来,叹道:“姑娘竟连一只鹦哥也不肯留与我为念。”亲自执锹在后花园畸角上掘了一穴,用只锦匣将这鹦鹉郑重埋了,又立一块碑,亲书“鹦鹉冢”三字,聊寄哀思。这些,都已是后话了。

    却说那妙玉一念贪生,反堕迷津,后事如何,请见拙作“红楼四块玉之妙玉传”;至于宝玉与风姐在狱神庙中诸事,以及将来出狱后所为所见,则见“红楼四块玉之宝玉传”;又有众家人仆婢及十二官风流云散,花飞四处,则见“红楼四块玉之红玉传”。这一部《黛玉之死》,却到这里便结束了。正是:

    绛珠本是百花仙,

    生不同人死不凡。

    若问神瑛身后事,

    明宵梦笔续奇缘。

    西岭雪

    初稿于丙戌年仲秋长安西园

    二稿于丁亥年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