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谎言,总是会叫人难过痛苦的
【第54章】 字字句句,掷地有声。 钟离灏迎上羿冕注视的目光,秾丽的面容神情一点点收起,变得肃正。 耳边是阵阵天雷的轰鸣声,少倾,他转眸看了眼身旁犹在震惊的少女。 许多画面闪过眼前,从他在灰烬之下捡到那颗蛋开始,再到她在福缘寺拾起那封红包,又傻乎乎跑到佛前碎碎念叨那么一大堆。 初见时的谨小慎微、战战兢兢,到离开万年县后,她如复得返自然的鸟,鲜活肆意,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灿烂。 她渴望力量,渴望变强,渴望自由。 眼前忽而又浮现她入魔时失控的模样——红着双眼,六亲不认,像个残忍的小怪物,可悲又可怜。 她是魔女,在当下的世俗法则下,她要的强大,注定与她要的自由相悖。 如果能换神骨的话....... 钟离灏幽深眸光轻闪,她就不用再担心受怕,可以光明正大,徜徉六界。 “晚辈愿意。”他正色答道。 闻言,羿冕沉静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,“很好。” 他抬起玉雕般修长的手,对面前一对小儿女道,“那便上前来,吾替你们换骨。” 钟离灏径直走上前,陆云烟却往后退了两步,躲开羿冕探来的手掌,惊惶摇头,“不行,绝对不行。”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?羿冕怎么将算盘打到钟离灏的身上? “我不要什么神骨,也不做什么凤凰神女。”陆云烟连连摆手,震惊又迷惑的看向笼中的银发男人,“父亲,你不能取殿下的神骨。是他把我从无尽之地带出去,又多次帮我、护我,他是我的救命恩人,你抽他的神骨,不是恩将仇报吗?” 羿冕从容自若,“他自愿的,不算恩将仇报。” 陆云烟更觉得离谱,扯住钟离灏的衣袖,拦着他,“殿下,你别听他的!” 钟离灏压低眉眼,瞥过她那揪住袍袖的细白手指,视线缓缓往上移动,满是认真,“孤觉得这提议……挺好。” 好个屁!陆云烟都要气笑了:“我要你的神骨做什么?” “有了神骨,你能成神,神界再也不能将你怎样。” “我管他们去死!” 陆云烟现在一听神界那些人就觉得来气,她手指捏得更紧,坚决摇头,“你别搞什么爱一个人就为她牺牲这一套,我才不要这样。我要的爱是互相尊重,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,不需要什么神骨来证明。” 钟离灏眸光澄澈,“孤愿意的。” “我不愿意!”陆云烟咬了咬牙,也不再理他。 上前两步,她张开双手护在他身前,两道漂亮的眉皱得紧紧地,语调越发冷硬,“你不能抽他的神骨,这对他不公平!” 羿冕扯唇,方才还委屈兮兮跟他诉说没人疼的小哭包,霎时间,就成了竖起利刺、张牙舞爪的小刺猬。 他凝望着眼前的小女儿,那双深邃的红眸仿佛穿过万年岁月,看到那个被劈得焦黑,却无理由无条件追随他、相信他、笨拙护着他的小乌鸦精。 他忽而笑了,笑得胸膛震动起来,披散的银发逶逶垂落。 笑声,寂寥悲戚,宛若浸满苦水的一笔浓墨。 他想,有始有终,也该画个句号。 陆云烟被羿冕这忽然的笑弄得一头雾水,她刚才的话有那么好笑吗?她明明很严肃! 就算老父亲见多识广、神通广大,也不好这样取笑自家女儿吧! 她目露疑惑,羿冕却笑,“他个外人,吾要取他的骨,你尚且不忍。你是吾儿,吾又怎么忍心?” 陆云烟陡然噎住。 “你是吾和你母亲的亲骨血,是我们珍视的宝贝。若吾为了复仇,抽了你的魔骨,叫你吃苦受罪,寿元损耗,你母亲若在天有灵,定不会原谅吾。何况——” 他笑笑,转向钟离灏:“幽箬那小妖女最是护短,吾若坑害她儿子,她那性子,定不依不饶追杀吾生生世世,替你讨个公道。吾可不想给吾儿平添麻烦。” 钟离灏低声:“晚辈会向母亲解释.......” 羿冕抬手止住他的话,又看了眼天色。 “时间不多了。”他对陆云烟说,“过来,为父送你一样礼物。” 陆云烟微怔,望着羿冕鼓励且温和的目光,还是走了过去。 在他的指示下,她跪坐在他跟前,闭上了眼睛。 下一刻,那温柔宽厚的手掌再次抚上头顶。 有红色的光团将她包裹住,暖融融的热意流淌着,周遭的电闪雷鸣、污浊瘴气统统消失一般,她闭着眼,眼前变成明媚阳光,鸟语花香,锦绣河山…… 男人低沉平和的嗓音穿过重重云层般,娓娓入耳:“吾儿,吾和你母亲愿你康健平安,愿你聪颖独立,愿你坚韧无惧,愿你顺遂喜乐。你是魔神之女,凤凰后代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你该正视你的潜力,坚信你能比我们更强大……你不需要将自己的命运交托于旁人,更不需要旁人的庇佑,你的存在,本身就是吾与你母亲最大的骄傲与荣耀。” “吾不是个好父亲,能为你做的,只有这些了。” “剩下的路,便靠你自己走了。” 纯净而精粹的神力如滔滔不绝的流水,汹涌而热烈地流向四肢百骸,陆云烟只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轻很轻,像一片闲适舒展的云朵,又像一根轻飘飘落下的羽毛。 她清晰地听到羿冕的每一个字,也隐约意识到他话中的离别之意。 她的情绪抗拒着,努力想睁开眼,亲口问问他什么叫做剩下的路靠她自己? 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,嘴巴也发不出声音,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个静止的容器,承受着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强大力量,灵魂游离在外,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躯壳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脑袋一阵昏沉,眼皮越来越重,猝不及防跌入了一场梦境…… “钟离小子还愣着作甚?” 羿冕重重咳了一声,转脸将臂弯间沉睡的少女交到钟离灏的怀里。 待他一接过,便侧过头,吐出一口血来。 钟离灏牢牢抱住怀中之人,长眉紧皱,“羿冕前辈。” 羿冕仰脸靠在金色笼边,侧脸在电闪雷鸣间勾勒出利落的线条,他半阖眼眸,薄唇残留血痕,气息微弱,“从前她修为不够,无法驭住魔骨,克制魔性。吾已将全部神力渡给她,日后她不会再出现发狂失控的情况。” 钟离灏绷着的心神微松,“多谢前辈。” 却换来羿冕一个冷淡的斜乜,“吾是她父,她是吾儿,哪里用得着你谢。” 钟离灏语塞,默了默,又担忧地看向羿冕,“您的神力全给她了,那您该如何?” “吾将陨落。” “您是神,怎么会……” “看在你是吾女婿的份上,吾告诉你一件鲜为人知的事。” 羿冕轻扯嘴角,“强大的魔骨可侵吞一切力量,包括神的性命,所以神界才会如此畏惧魔的存在,恨不得将吾除之而后快。可魔骨是永不会被摧毁的,只要世间万灵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不灭,魔也不会灭。” 钟离灏微怔,随后垂下眸,看向那张靠在胸口的安静睡颜。 羿冕也看向她,语气愈缓,“你别担心,吾将神力传给她,同时给她加了道禁制。有那道禁制,她体内的魔骨不会叫外人感知……钟离小子,以后吾儿就拜托你,多加照顾。” “前辈放心……” “还叫前辈?”羿冕眯眸。 “岳父在上,小婿以□□义起誓,定会好好照顾云烟,护她永世顺遂喜乐。”钟离灏一字一顿,目光赤诚。 “你最好记住今日之言。” 羿冕的气息愈发微弱,有血红色的光点从他的身体散出,似萤光点点,又似被风吹散的砂砾。 他在陨落。 钟离灏下颌紧绷,打横抱着怀中之人,神色沉重行了个跪拜大礼。 “待她醒来,你告诉她,吾能解脱,是件好事,不必伤怀。” 他的嗓音越发幽远空灵。 钟离灏抬眸,看到那遮掩在凌乱银发下历经沧桑的面庞不悲不喜,毫无波澜。 高大的身形却在迅速溶解,幻化为无数的红色光点,零零星星围向他们,光罩一般,护在四周。 作为父亲,不能十里红妆送女儿出阁,那便以一丝余力,幻化作万千红色星光,最后送她一回。 无尽之地的上空,那轮血月亮到惊人。 在钟离灏抱在陆云烟离开无尽之地的那一瞬,大地开始剧烈震动,血月陡然化作一枚巨大的眼睛,浓郁的鲜血宛若开闸的泪水,汹涌澎湃地从眼睛里流出。 鲜血再一次渐染无尽之地的每一处,山崩地裂,鬼哭狼嚎,仿若三万年前,旧日重现。 “羊,羊,吃野草,不吃野草远我道,不远打尔脑。羊,羊,吃野草……「1」” 孩童们簇拥着一个穿着百鸟彩衣的三岁小女孩,拍着手掌,嬉笑不断。 忽然,有个小孩喊道:“魔尊陛下来啦!!” 其他魔童一听,“咻”得一溜烟就跑了。 扎着两个小鬏鬏的软萌小女孩看着一哄而散的玩伴们,不高兴地跺了跺脚,“哎呀,你们跑什么呀,我爹爹又不吃小孩子!游戏还没做玩呢!” 玩伴却跑远了,任她怎么叫也叫不回来。 “烟烟,莫要贪玩,该回宫了。” 羿冕走到小女儿面前,高大的身形宛若巍峨高山,气势浑厚。 小云烟看自家爹爹如高山,心想着自家爹爹明明这么平易近人,那些小魔童为何这般怕他呢?对,肯定是那些人对爹爹的偏见太深! 羿冕看着自家白白胖胖的小崽子,伸手那么一拎,就将人提起,放在脖子上,“今日你娘亲下厨,我们得去捧场。” 小云烟搂着羿冕的脖子,白胖的小爪子没闲着,玩着他头上的发冠,嘴里咕哝,“爹爹,你别叫娘亲下厨了,娘亲做的东西可太难吃啦。” “烟烟,这话可不能跟你娘亲说,她会伤心的。” “可我说的是实话呀。娘亲教导我,要做个诚实的孩子,不能扯谎。” “……谎言也不尽是坏的,有种谎言叫善意的谎言。” “善意的谎言?” “是,有些实话会叫人伤心,撒谎虽不对,却能叫人不那么伤心。” “噢——”小云烟先是长长的应了一声,而后抬手抓了下脸,不好意思笑笑,“没听懂。” 羿冕失笑,抬手将女儿托得更稳了些,“不着急,等你再大些便懂了。不过待会儿见到你娘亲,你知道该怎么做吗?” 小云烟骄傲地抬起脸:“我这么聪明,当然知道啦。” 父女俩说说笑笑回了魔宫。 才进门,就闻到一股焦糊味。 见到正端着一碟黑色不明物体、雪白脸颊还有些黑色痕迹的娘亲时,小云烟忍不住“哇”得一声惊叹,“娘亲又变成乌鸦精啦!” 才说完,爹爹就揪了下她的小辫子,“烟烟。” 小云烟吐了下舌头,又心领神会地眨眨眼,迈着两条小短腿扑倒自家娘亲怀里,“听说娘亲今天做好吃的了,我和爹爹都着急赶回来吃呢。” 闻言,凤涟眼睛一亮,“真的?” 父女俩对视一眼,默契点头,“真的。” “我原本觉得做的挺失败,刚想倒掉的。既然你们这么期待……”凤涟将手中那碟烤得焦褐的糕点往前递了递,笑眸弯弯,“那别客气,快些吃吧。” 羿冕:“……” 小云烟:“……” 不多时,小云烟捧着黑乎乎的糕点看向自家爹爹,小小的脸上写满大大的生无可恋,“爹爹,善意的谎言也太难了。” 羿冕:“吃罢,爹爹陪你一起吃。” 一口下去,那糕点并没想象中的难吃,甜甜的,糯糯的。 “好吃,娘亲,你终于做出好吃的糕点了!” 小云烟高兴地手舞足蹈,还将糕点递到自家娘亲嘴边,“你尝尝,是不是很好吃。” 凤涟吃了口,也面露欣喜,“烟烟喜欢吃,那娘亲再去给你做!” “夫人,我来帮你。” 夫妇俩手牵着手,一起离开殿内。 “爹爹,娘亲,糕点做好了吗?” “爹爹,娘亲,你们去哪里了?” “呜呜呜呜我不要糕点了,爹爹、娘亲,你们快回来……” 寻不到爹娘的孩子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,害怕痛哭。 “云烟,醒醒。” “……!” 陆云烟猛地睁开双眼,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绣金线的床幔,以及钟离灏那张忧色难掩的脸。 “我、我们这是……?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,目光呆滞地打量着这环境,最后定定看向钟离灏,“我们怎么回来了?” 钟离灏垂眸,沉默。 陆云烟唰得从床上坐起,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“我父亲呢?你怎么把我带出来的,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?” 钟离灏握住她的手,薄唇轻抿,“你先冷静……” 陆云烟却是无法冷静,她嗓子干哑得很,急急追问,“我们就这样出来了,那他怎么办?” “他已……”钟离灏长睫轻垂,再次沉默。 陆云烟从他这份沉默以及方才那个梦里,恍惚意识到了什么。 “他是不是……”她眼睛睁大,沙哑的嗓音些许颤抖,“死了?” 钟离灏捏紧她的手,目光悲怆,“节哀。” 话音刚落,就见眼前少女的脸色陡然褪去血色,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,大颗大颗从雪白的颊边滚落,落在锦被上,湮成深色。 她想说,爹爹,你错了。 善意的谎言,依旧是谎言。 谎言,总是会叫人难过痛苦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