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祚(六)
冷汗顺着脊背一路滑下去,钟有玉扶着假山的指尖微微发颤。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跟蛮人合作,这实在太荒谬了。 不动声色地从御花园退出来,钟有玉一路朝帝王的寝宫走去。八十八层玉阶下,被身着银甲的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。玉阶之上,十几名金吾卫严阵以待。 两方都是皇室的守卫者,却隐隐呈现出剑拔弩张的姿态,委实可疑。 钟有玉在玉阶下停步,朗声道:“臣钟有玉,求见皇上。” 羽林军统领上前,躬身行礼:“见过素国公,皇上病重,不见外臣。” “皇上有旨,传素国公觐见!”台阶上的金吾卫统领跟羽林军统领对视了一眼,单指顶开了腰间的佩剑。 羽林军统领不再多言,垂目退到一边,“国公爷请。” 宽阔的寝殿中,充斥了浓浓的药味。龙床与大门之间,立了一道薄纱屏风,以防噬灵爆发,染了前来探病的人。素白的纱薄如蝉翼,并不影响视线,能看到倚在床上面色灰白的元朔帝。 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换了一茬,甚是面生。 “有玉啊,你来了。”封卓奕气息不稳地说。仙者骤然失去灵力,若非沈楼那种每日修炼体魄的人,就会变得十分虚弱。 “皇上,臣有罪。”钟有玉跪在地上,心中很是沉重。若太子当真是谋逆的,他便是帮凶。 “怎么跟你爹似的,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,”元朔帝似是笑了一下,颇为感慨地说,“他年少时跟朕说过,有他在一日,便护得朕一日周全。他去了,朕便想护你们兄弟周全。如今你也长大成人,朕倒是可以安心下去见他了。” 说罢,随身伺候的太监走出来,将一封旧书信递给钟有玉。大开大合的字体,正是钟长夜的笔迹。 【近日,臣常感天命有异,恐祸从天降。幼子尚不及弱冠,狼环虎伺,若臣不禄,望托孤于陛下,伏乞俯俞。】 钟有玉反复读了三遍,眼角微红,一直以为元朔帝是为了让西域衰败才扣留他们兄弟俩,没料想竟是父亲的嘱托。 “朕也不知他为何能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,原以为是个玩笑,”封卓奕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造化弄人呐,若是你爹还在,大庸何至如此……” “臣不敢忘父亲的教诲,愿为吾皇赴汤蹈火。”钟有玉将父亲的手书揣进怀里,重重磕了个头。 “朕时日无多,也不需你做什么,若是遇见朱星离,告诉他一声来给朕治病。”元朔帝摆手,示意他可以走了。 纵观整个大庸,只有朱星离对噬灵多少了解一些,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。太子说已经派人去通知朱星离了,然这人行踪不定,旨意不知道去哪里传达。 呼延河岸,两军对垒,僵持了一天谁也没有先动手。 沈楼站在土坡上,眺望对面的蛮人军营。温石兰显然在营中,有战神在,那些蛮人就像有头狼的狼群,眼冒绿光,迫切地想要扑过来。 天边一道白光闪过,钟有玉带着两名侍卫御剑而来,还未落地,那聒噪的声音便传进了耳朵。 “沈清阙,京城的旨意!”钟有玉甩开两名侍卫,自己爬上了土坡,走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迎接他的沈楼面前,将太子的亲笔信塞过去。 沈楼接过来一眼未看,转身往营地走去,“我知道了,你走吧。” “你知道个屁啊,看都没看!”钟有玉快步跟上去,左右看看无人,压低声音道,“太子让你撤军,否则就以叛国论处。你可别犯傻,这二十万大军里,十五万都不是你的,若是闹起来,谁也控制不住局面。” “非是孤不撤军,如今粮草连三日都撑不过,如何撤?行军回程,亦是要吃饭的,尔等莫非以为撤军便是就地散了?”沈楼走到帅帐门前,忽然止住了脚步,看向守在门前的亲卫。 小亲卫蓦地红了脸,磕磕巴巴道:“侯爷已经起了,说是出去办点事,天黑之前回来。” “侯爷?什么侯爷?”钟有玉顿时反应过来,追着沈楼进了帅帐,“是不是林不负?” 沈楼不理他,拆开太子的书信扫了一眼,拿出纸笔快速写了封回信,言辞恳切地表示愿意听从朝廷旨意。只是如今深入北漠腹地,二十万大军粮草不足,若没有补给,撤军只能沿途征讨,恐惊扰百姓。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,撤军可以,拿粮草来。 抬手把信塞给钟有玉叫他快走,却见他神色有异,“怎的?” “清阙,皇上中了蛮人的毒,快不行了,”钟有玉捏住那封回信,虽然元朔帝算不得什么旷世明主,但也算得上一个好皇帝,“那毒叫做噬灵,只有林信的血可以解。” “你听谁说的?”沈楼沉下脸来,盯着钟有玉。 “太子妾妃周氏,跟蛮人有瓜葛!”钟有玉将御花园听到的事告诉他,“恰好林信在此,叫他放一碗血给我。” “不行!”沈楼斩钉截铁地拒绝,“阿信的血绝没有解噬灵的功效。” 若是能解噬灵,当初林信把噬灵吸走,又怎会灵脉尽封惨死在鹿栖台? “你又如何肯定没有效呢?若是皇上的毒解了,眼前的事便都不成问题,”钟有玉很是不解,“放一点血又不碍事。” “钟有玉,你莫要多事,”沈楼压低了声音,仿佛冰泉底下的暗涌,冷冽而隐晦,“林信的血极为特殊,若是落到蛮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夜幕降临,帝王的寝宫中一片死寂,只有封卓奕虚弱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。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元朔帝倏然睁开眼,握紧了枕下的灵剑,转头就对上了一张眼角下垂的俊脸。 “呦,精神还不错。”朱星离满眼兴味地看着皇帝,仿佛在看大街上套圈翻跟斗的猴子。 眉心的鹿璃吊坠,在烛光下灿若星辰,封卓奕的眼睛,也随着这玲珑剔透的鹿璃亮起来,开口,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挚爱,“亦萧!” 摆手让送他进来的金吾卫退开,朱星离毫不讲究地往龙床边一坐,抓住皇帝的脉腕摸了摸,“可别这么叫我,莫得让金吾卫以为咱俩有什么不清白。” “咳咳……”元朔帝顿时呛咳起来。 朱星离拿出一把金针,也不看长短,拽下来就往皇帝身上戳,“皇上还真是天佑之君,都被羽林军围成铁桶了,还能叫我混进来。只可惜养了个龟儿子,平日乖得沉底,一伸头就咬了腚。” “朱亦萧!”封卓奕气血翻涌,咬牙瞪他,让他少说两句。 “忠言逆耳,皇上不乐意听就算了。但臣说句实话,这太子要是封重来做,保证不会喂你吃这蛮人的破珠子,还给你修大陵寝。”朱星离嘴里说着,手上不停,不多时就把皇帝扎成了刺猬。 “噗——”元朔帝喷出一口淤血来,“你是不是嫌朕死得不够快?” 朱星离抚掌大笑,难得有机会让他玩皇帝,可不得多玩意儿,笑够了才道:“有臣在,死不了。不过这东西没得治,只能跟沈歧睿一样,保一条命,灵脉是别想保住了,以后就是个凡人。” 经历一番生死,总能换来一场大彻大悟。元朔帝听闻保住了性命,便松了口气,“如此便可,朕还不能死,大庸的国祚还得……咳咳……” “皇上想知道国祚?”朱星离听到这种玄学八卦之事便来了兴致,从袖子里掏出三枚星湖石雕的阴阳钱,“臣给您算一卦。” 方孔通阴阳,六爻为一卦。 颠来倒去掐算半晌,朱星离啧了一声,“紫微星落,则国祚不足十年。” 封卓奕一惊,“十年!” “皇上也知道,算出来的国祚,寻常要比真的长,以臣之见,估计也就五六年光景。”朱星离老神在在地说着,收起了他的星湖石钱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