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子

    “今晚的月色真好!”文德殿内,年少的仁宗皇帝赵祯此刻正端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,凝视着殿外溶溶的月色,对站在殿柱下的陈琳说。

    “陛下,今儿是十六,俗话说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”您抬头看看天上,那月亮是不是跟冰盘似的!”陈琳在旁道。

    “只可惜,再好的月色,照在这文德殿里,都让人觉得清冷孤寒!”赵祯感慨的说。

    陈琳忙接口道:陛下可千万别如此说,这文德殿本是历代皇帝退朝后稍事休息的地方,到了您这代,就改成专供您批阅奏章之所了,如此圣地,自然比不得那繁华市街的热闹。“

    赵祯剑眉一挑:陈卿家错了,不是朕在批阅奏章,而是母后在批,朕只是静坐一边默不作声地学习罢了!”

    陈琳一听赵祯如此说话,躬身道:“陛下与太后乃嫡亲母子,老奴不敢在此妄议!

    赵祯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苦笑:母后治理国家的手腕和能力是举国上下共同称颂的,当年父皇在世时,几乎事事听取她的意见,父皇一走,她就成了整个帝国的主宰,母后的一生,几乎就像一个神话,从一个凄惶逃难的贫家少女成为今日尊贵的皇太后,她就是整个皇宫,整个大宋最耀眼的一颗明珠,而自己则永远是那个在她的光芒掩盖之下的孩子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叹了口气,随手拿起一本奏章,翻开一看,是兵部侍郎王吉所上的请求补充边关守军给养之事,近年来朝廷与西夏和辽国战争不断,边关屡屡告急,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两年,边关将士的待遇问题是绝对不能忽视的,想到这里,他刚要拿起笔来批阅,却猛然意识到,自己尚未亲政,手中根本不曾握有处置军国大事的权力。

    他将奏章放下,烦躁地离开宝座,在殿中踱来踱去。

    “皇儿,发生了什么事情,让你如此心烦意乱啊!”刘太后不知何时,走进了殿内,身后只跟着一个手捧食盒的小宫女。

    陈琳见到太后,连忙跪下请安,心中暗暗庆幸方才说话严谨,否则自己这个大内总管之位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。

    “母后,夜已深了,您为何还是没有歇息?”

    “皇儿不也没有歇息吗!”

    “儿臣只是见今夜的月色实在太好,便光顾着赏月,忘记时辰了。”赵祯言不由衷地说。

    母后特地让御厨房给你做了碗你最爱喝银耳莲子汤,快趁热喝了罢!”刘太后慈爱地微笑。她已年近六旬,可丝毫不显老态,年轻时便是个绝色美女,如今更是显得雍容华贵,珠圆玉润,一双凤眼隐隐的流露出精光。

    那小宫女忙将汤装好,太后亲自捧给仁宗。

    “母后此行,怕是还有别的事情吧!若是为立郭显之女为皇后的事情,那还是请回吧!”赵祯接过汤碗,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。

    太后面色一变,随即恢复了常态,温言道:“皇儿,那郭显现今官拜枢密使,他手中握有的兵权,整个大宋无人能及,由这样一个人来为你的皇位撑腰,何愁大宋江山不稳啊!”

    “那郭显乃母后一手提拔,枢密使的官职可以说罢就罢,他手中的兵权母后可以随时的收回来,另委他人!只怕母后此举,为儿臣是假,为舅舅,为刘家是真吧!”赵祯缓缓说道。

    “皇儿,你做事如此本末倒置,轻重不分!叫母后如何肯放心地将权力交到你的手中!”太后喟然叹息。

    “本末倒置?轻重不分?母后此言从何说起,儿臣实在是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意将皇后之位让那个叫张青的女子来做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儿臣的心思,从来都瞒不过母后!”赵祯抬起头,昂然道:“不错,那女子的诗文做得如此精妙,让儿臣有了一种得遇知己的感觉!最重要的是,从那女子的文章之中,可以看出她有着广阔的胸怀,有着一颗悲悯之心,儿臣觉得,这样的女子,才是真正的堪配母仪天下!

    “可是,皇儿见过她吗?可知道她容貌生得如何?”

    “儿臣从来就不觉得,一个女子有着绝色容颜就能够做一个好皇后,那商代的武丁,唐太宗的长孙皇后,皆非绝色,却也不妨碍她们成为一代贤后,千古流芳!再说,既然是选美过了数关的人物,姿色又怎会丑陋平庸!”赵祯振振有词地说。

    "我儿此言本来不差!母后又何尝不想叫你配得个情投意合的妻子!只是,你生在皇家,身为帝王,你的婚姻,命中注定了只能是一枚政治上的筹码!孩子!母后的良苦用心,你——你当真觉察不到吗?”说到最后,太后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了。

    听着母后恳切的陈词,在那一刹那,赵祯心头涌起了许多儿时母后如何疼爱自己的往事,但随即有想起了近年来自己屡次提出亲政,母后却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而对自己所用的种种手段。

    于是心肠陡然间又变得刚硬起来:“母后休要多言!那郭家女儿,已经在第三关之时,被淘汰了!明日儿臣将在入选众女之中,亲自选出自己的皇后,这是母后早就答应了儿臣的,相信母后不会食言吧!”

    “你——太后被儿子的一番言语气得说不出话来!”过了半晌,才森然道:“不错!母后答应的事情,从来不会反悔!只是,还有一件事情,母后方才忘记告诉你了。

    “母后要告诉儿臣何事?”

    “是这样,你舅舅的幼子刘翔,已然到了娶亲的年纪,前日你舅舅来求母后指婚,母后见那张青容貌出众,就把她指婚给你表哥了!明日她将不会参选了!”

    说完这番话,太后就扶着那小宫女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“啪!”的一声,仁宗将手中的那碗丝毫未动的银耳莲子汤摔到了地上,陈琳吓得急忙跪下:“陛下息怒!陛下保重龙体啊!”

    “龙体?嘿嘿嘿!”赵祯颓然坐在龙椅上,冷笑道:“朕这龙体,只怕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儿郎自由快活!朕这个皇帝,真的是不想再干了!”

    陈琳只是不住叩头:“陛下,那姓张的姑娘,您从未见过本人,何必为了她,如此大动肝火啊!”

    “你不懂!这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子!你不懂!朕这个皇帝,做得有多难堪,多悲哀!”赵祯呐呐地道。

    他从怀中掏出那周离做的那张考卷,又想起了前日之事。

    此次民间选秀,原本是母后的主意,近年来,随着他年龄渐长,母子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,再也无法像他幼时那般亲密无间了。

    他并非贪恋美色之人,可母后执意如此,他也无法拒绝,况且,他也另外存了一番心思:“母后的哥哥刘美近年来势力愈发大了,他每每翻看史书,读到历朝历代外戚专权的史实时,总是对自己的舅舅颇有防范之心。他暗暗下定决心,自己倘若立后,定要挑一个父兄不在朝中做官,家世并非显赫的女子。

    可母后却告诉自己,皇妃可以任他挑选,但皇后之位,必须留给枢密使之女郭盈,他一怒之下,又闻得那郭家女儿骄横跋扈,不学无术,便出了那第三关的试题,存心要让郭盈落选。

    谁知,他却在批阅众女的考卷之时,发现了一篇清议杜甫的文章,那是他最为崇拜之人,再看内容,他不由得眼前一亮,只见开头写道:“论古今天下文人墨客,余独爱唐杜工部,盖太白之才气纵横,难敌杜之悲悯之心……”

    看到这里,他浑身一震:“是了!悲悯之心,自己独爱杜甫,不也正是这个原因吗!”

    接着再往下看,他就完全被此文清丽简约的文风,温柔敦厚的情怀深深倾倒了,此女对杜诗的评价也是言简意赅,一针见血,再看下面所填的词,他刹那间就做出了决定:“我要立她做我的皇后!”

    这两天,独自一人时,他总是在想:“这叫张青的姑娘,到底是什么模样呢?能做出如此清逸的诗文的女子,想必也是柔情似水的吧!至于相貌,能够被送到宫中,并顺利过了前两关之人,就算不是绝色,也定然是个美人儿无疑了。

    他一直都很羡慕书上那些才子佳人,琴瑟和鸣的故事,只是他从来不敢去做那样的梦,他知道自己的身份——一个帝王,什么都可以有,唯独心中不能有爱——对女人的爱。

    可是,命运之神却在这个时候,将这样一个女子推到了他身边,唾手可得,然而,一切,都被母后,被刘家夺走了。

    他瞪大眼晴,呆呆地望着摆放在御书案一角的玉玺,玉玺上镌刻的那条凌空飞舞的金龙在月光下散发着灿灿的光芒。他不禁暗暗发誓:“总有一天,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帝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