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闲话《锔大缸》

    读者或许还有印象:第一版电视连续剧《水浒》播出之后,有人曾对它的插曲《好汉歌》提出过质疑,认为“该出手就出手”的曲子是抄袭的《锔大缸》的调子。我小时学二胡,学拉的第一个曲子就是《锔大缸》。以我对该曲的了解和熟悉程度,如果让我表态,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质疑者。因为《好汉歌》从音节到旋律统统都是《锔大缸》,所谓曲作者自己的东西,也只是在某些音节的处理上来了一点变奏而已。那场质疑的结果当然就是小鬼门前告阎王,音协门里告音协主席——找错了衙门。由此你也能想象得到,为何近年的音乐创作,要么是艺人们自娱自乐,几乎所有的原创歌曲只有他们自己会唱,首唱即绝唱;要么似曾相识,东摘一点西抄一句,没有一首能在群众中唱得开的原因。

    但我这里要说的不是它的曲子,而是《锔大缸》的本子。

    《锔大缸》是怎么个概念?其最早源于明传奇《钵中莲》中第十四出《补缸》,至清代嘉庆年间仍可见同名抄本。说的是百草山中旱魃化身王家庄王大娘(殷凤珠),取死人噎食罐炼成黄瓷缸,用以抵御雷劫。后为巨灵神撞裂,王觅人补缸。观音乃遣土地幻作补缸匠人,假作修锔,故意打碎其缸。旱魃怒欲加害,观音请天兵天将斩除旱魃。

    京剧《锔大缸》说的就是这个故事。那土地假扮的补缸匠人,上来说道:

    奉了玉帝旨,前来砸妖缸,我,土地公变幻锢漏匠是也。奉了玉皇大帝旨意,来到王家庄,砸坏王大娘的妖缸,来此已是,待我吆喝起来,锔锅,锢漏锅——

    这个王大娘,虽称其为“王大娘”,其实乃是花旦的扮相,少女的模样,一上场即连说带唱:

    王大娘巧梳妆,梳洗打扮出绣房,头上青丝打成鬓,八宝金环坠耳旁,身穿一件大花袄,八幅罗裙响叮当。用手开开门来看,原来是锢漏在道旁。小炉匠呀,有两样活计叫你做,我家有个黄瓷罐,还有一口腌菜缸,两样活计你做好,铜钱给你多少双?

    那锢漏言道:“不要你多来不要你少,铜钱你给我八抬筐!”尔后两人在那里讨价还价,王大娘说:“不给多来不给少,铜钱给你二十双!”锢漏道:“你分明给我来打落呀,二十双铜钱怎么锔缸?挑起担子我走了吧——”大娘上前拉柜箱:“叫声锢漏你别走,铜钱给你二十五双。”

    那锢漏自言自语道:“不给铜钱也锔缸。”之后即补缸、砸缸,再大打出手,最后以王大娘被擒而告终——乃一武打戏。

    不免就说到补缸匠人的称呼问题。我所看到的剧本里面有三种写法:一是京剧里面的“锢漏”,二是民间小曲中的“轱辘”,三是地方戏中的“箍轳”。按字面上的意思,可能“锢漏”的叫法更确切一些。或许与各地的方言也有关,音同字不同,意思都是那个意思。现实生活中,一般还要加个“子”,叫“轱辘子”。我过去写小说,就曾用过“轱辘子”,读者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,不会有什么歧义。

    《锔大缸》的版本甚多,我所看到的就有四种。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版本?窃以为:一是有《钵中莲》的传说与记载,比较容易改编或戏说。二是轱辘子本身是手艺人,在农村里面比较受欢迎,其整年走村串巷,锔缸的过程中,遇到个爱说话的中年妇女,发生点打情骂俏之类的暧昧故事也在情理之中,比较符合生活实际。

    我手头有一个传统的民间小曲《锔大缸》,容我抄录如下:

    一个鸡蛋两头光,一母所生三个郎,大郎北京开当铺,二郎山西开染房,剩下三郎没事干,锔盆子锔碗锔大缸。下腰拾起轱辘子担,挑起担子走四方,出门不往别处去,一直奔往王家庄。庄上有个王员外,生了三个好闺女,个头长得还算行,模样长得不咋样。选了三个好姑爷,一个赛过一个强,大姑爷是个秃光溜,二姑爷头顶赛月亮,就数三姑爷长得好,周圈有毛挡阳光。

    王大娘侧耳仔细听,外边匠子轱辘响,伸手开开门一扇,留着那扇遮胸膛,左手拿着银烟袋,右手挎着个木兰箱。叫声轱辘你过来,俺家有个瓷瓦罐,还有一个腌菜缸,两件东西都锔好,要个价来好商量。不说你大子要多少,要你银钱三抬筐。王大娘一听生了气,不管你银钱要多少,给你个大子买姜糖。轱辘匠子生了气,大清早就踩他娘的丧。担起担子这就走,王大娘一看着了慌。叫声轱辘你别走,要个价来再商量,轱辘匠子一听有活话,放下担子锔大缸。斜着眼睛把王大娘看,那扇门没遮好,漏出两个大奶房。匠子一看心高兴,低下头来装锔缸。匠子觉得真好笑,心事没在轱辘上,走了锤子砸了缸。王大娘一看生了气,砸了缸你看怎么办,轱辘匠子脸一红,嘿嘿,砸了旧缸我赔新缸。哈哈,新缸不如旧缸腌菜香。轱辘匠子一看高了兴,王大娘人品真是好,没见大爷在那方。你那大爷不在世,去了西天见阎王,匠子一看机会到,你那炕上少了个人,俺愿为大娘来填床。王大娘真的生了气,俺那干儿有多少,哪个干儿都比你强,你家干爹有多少,哪个干爹会锔缸……

    从两人讨价还价的细节里面,能看出它是从《钵中莲》脱胎而来的,但已没有王大娘为妖孽的成分了,因而也就更贴近现实、更生活化了。

    我手头还有一个柳琴戏的《锔大缸》,与这个民间小曲比较接近:

    下腰拾起箍轳子担儿,挑起个担子要下乡。迈步我把家来离,有个差事想心上。北京有个皇帝,三宫六院秃娘娘……王家庄有个王员外,一母所生三娥皇。大闺女婿是秃子,二闺女婿长疥疮。三闺女婿人物好,头发当央亮堂堂。……一路瞎话没扒尽,前厢来到了王家庄。迈步我把庄来进,来到十字大街上。担子放在溜平地,吆喝一声锔盆锔碗锔大缸——

    王大娘上场唱道:

    上房惊动了王大娘。王大娘坐厢房,忽听来了箍轳子匠。这回不上哪里去,要上大街去观望。低头一计心暗想,打打扮扮巧梳妆……

    之后两人在那里对话:

    王:我问箍轳家居住?

    匠:家住山西蛤蟆蛙子汪。

    王:我问箍轳名和姓?

    匠:俺爹姓张我也姓张。

    王:我问箍轳年多大?

    匠:三十三岁本属羊。

    王:你问我来我问你,我问大娘住哪方?

    匠:箍轳不必将我问,祖居就是王家庄。

    王:我问大娘名和姓?

    匠:箍轳姓张俺姓王。

    王:我问大娘年多大?

    匠:四十来岁正属羊。

    王:我二人同是一属相,我是公羊你是母羊。

    匠:公羊都是母羊养。离了公羊怎养羊?

    王:大娘打的什么物?扒扒钉钉有何妨!

    匠:清晨发面打了个盆,晚上腌菜打了个缸。两样活儿你给俺做,要个价钱咱讲讲。

    王:不要你多来不要你少,铜钱我要你一抬筐。

    匠:大娘真心把你疼,你要的价钱把娘伤。不还你多来不还你少,还你个皮钱咒你个疮……

    此后整个锔缸的过程中,两人一直在那里打情骂俏,那箍轳因偷看王大娘,失手将缸砸破,最后也是大打出手,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以上两个版本的《锔大缸》,在山东、河北一带都有流行。但因主题不甚积极,思想也不怎么健康,且语言不美,从头至尾骂声不绝,遭遇淘汰或绝演,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前不久,我看到一个由段昆仑和李桂仲于1979年改编的《锔大缸》,将其改成了张锢漏与王二娘的爱情故事,哎,感觉尚可,有点积极意义。那张锢漏一上场言道:

    八月里来秋风凉,听我唱一段《锔大缸》。什么什么什么?别唱了!哎,你说这《锔大缸》词也老,调也旧,里头净扯外股六。可你说也怪呢,那东西两屯,山前山后,包括我大婶,还有我三舅,都愿意听唱,也愿意看逗呢。这回呀,咱给他来个——小夹袄,两排扣;一边唱一边凑;添大襟,补袄袖;寡妇改嫁嫁锢漏。你一听就得儿喽,越听越没够呢!之后,那张锢漏唱道:

    八月里来秋风凉,高梁红来谷子黄。秋成八月活计紧,我挑起这锢漏担子走四方……今天不往别处去,一心赶奔王家庄。王家庄我看上了人一个,好心的寡妇王二娘。那一天我在她家把活做,她给我做了两碗疙瘩汤。锢漏我活了三十多岁,没人管我的暖和凉。今天我再把二娘会,看看她到底啥心肠。心里有事脚步快,眼前来到王家庄。

    两人见面,张锢漏问王二娘:“有什么活么?”王二娘说:“你人好,心好,手艺又好,我怎么会没活呢?”但她无破缸可锔,遂进屋操起了擀面杖,乒乒乓乓砸开了缸:“大璺我砸了几十道,小璺我砸了个满缸帮。不是二娘我不会过,为的是跟锢漏唠家常。”

    之后两人也在那里讨价还价,也问年龄、属相,那锢漏子也因偷看王二娘而失手砸破了缸,待王二娘假作恼怒,动手欲打张锢漏时,张锢漏唱道:“二娘你要打尽管打吧,我不躲来也不藏。我走南闯北把活干,挨打受骂是经常。锢漏我受过多少窝囊气,二娘你要打怎么能下去这巴掌?”

    王二娘唱道:“闻听此言我的心一动,眼泪挂在眼圈上。我开口忙把锢漏叫,咱两个苦瓜连着一棵秧。我年轻守寡十二载,日子过得也凄凉。没人疼来没人管,大事小情没人帮。我身边没有儿和女,孤孤单单守空房。我有心重把当家的找,这寡妇人家口难张。”

    张锢漏即唱:“二娘你要把当家的找,就把那三从四德丢一旁。我给你介绍人一个,锢漏匠子他也姓张。他和我长得一个模样,你看相当不相当?”

    两人随即商定请媒人来说亲。那张锢漏唱着“我急忙挑起锢漏子担,欢欢喜喜出了庄”下场了,王二娘则依门掩口而笑。

    哦,20世纪50年代,我们村还演过一个现代戏的《锔大缸》哩,大体的意思是,解放军战士为驻地老百姓做好事儿,一战士为王大娘挑水的时候,不小心将水缸打坏了,遂为其锔缸。锔缸的过程中,给王大娘宣传解放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,不拿群众一针一线。王大娘大为感动,即让儿子参军当了兵。但我始终没见到过那个剧本,估计是我们县上的文化人儿或工作队的同志自己改编的。

    这就是《锔大缸》的几个版本,权当资料您收藏吧。